“大头鬼，鬼见愁，夏侯商员老剑客，倒泊长江八百里！恨天无把儿，狠地无环——金头虎贾明。”
只这么几句，就把“大头鬼”那个人物说了个活灵活现。可是书说到这儿却突然一下停住，两眼望着大家。看来要听“下回分解”，就得掏钱啦。就凭这几句书，他就穿上了军装，成为文工团的一员。
别看这个小鬼一个大字不识，只要是把王二小的故事跟他说上两遍，他就能上台去说。弹弦子的手艺也是从师父那里继承来的，用三个手指上的指甲在丝弦上捻，能捻出山涧流水鸟语蝉鸣。只是这种弹法声音太小，让他把指甲剪掉用拨子去弹。他说：“那样一来就把人的声音给压下去了，还叫不叫人家听说书呀？”他还蛮有理。
可是过后他还会把丝弦给捻断。那是因为书说长了口渴，好借着接弦的工夫润润嗓子喝口水。为这事赵团长可没少批评他，可是等到下次上台演出的时候，弦还是照样断。把听众喜欢的一部书拆得七零八落，失去了应有的效果。不能不让人怀疑他存心何在？他的来历还真是个谜。
你问他师父姓啥叫啥？他不但不说，还拧着脖子问你：“师徒如父子，有提名道姓的吗？”
要是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说他只管“拉瞎”，师父朝哪儿指，他就往哪儿拉。那话的意思是：他听师父的，师父听那根竹竿儿的，竹竿儿听他的，他是他师父的眼睛。
这样一来就更让人怀疑了。因为过去就发生过这种事，为了得到我方的情报，敌人就派奸细打入我军内部。文工团虽不是机要部门，但能接近上层领导。不能不考虑这一严重后果。后来就把他也放到下连队的名单里，到战场上去经受考验，是真是假就真相大白了。今天终于得到证实：小鬼不但经住了考验，而且还是在敌人的刺刀面前。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天晚上，他所在的那个连队在长城上过夜，因为夜长天寒，小鬼便用说书跟大家一块儿度过这不眠之夜。新书大家早都听过无数回了，他便说起旧书来。说了一段又一段，一口气说到后半夜。后来听的人也困了，说书的也乏了，你枕着我的胳膊，我枕着你的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发现，跟敌军夜宿在了一起。便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小鬼没有枪，便拿那把三弦当武器，可就朝敌人抡开了。结果是把弦也断了，蒙着莽皮的琴胆也被刺破，人也躺在了血泊中。
当听到归来的战友说起这一经过，既让大家吃惊，同时也为他的死感到惋惜，当时这小鬼才十四岁。让战友们最感到遗憾的是，再也听不到他那“大头鬼，鬼见愁，夏侯商员老剑客，倒泊长江三百里”的声音了。很多战友都流了泪……十一当时的形势发展很快，随着全国各个战场的胜利，文工团的任务就更重了，晚上演出，白天写标语。当时的标语口号是：“打进北平去，华北得解放！”“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可说是胜利在望。
同时个人问题也会随之而来，而且是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可是敢于触犯“延缓婚姻的决定”的那条禁令“二八七团”，同样是件让人心悸的事。但也无法杜绝这种事的发生，感情这东西不是几条禁令就能禁得住的。只不过是当时没被发现罢了。
尽管对梦云的压力是来自上方，那也没有把她给压垮。她没有屈从，也没有硬抗。对这个问题她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点头跟摇头的后果同样是葬送。
只是她对黎民的态度跟过去有些不同，变得既不亲也不近，不近也不远。就是到黎民那里去也是有人陪着，绝不单独见面。见面时也跟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并且一视同仁。她是用此向对方说明她的态度依然如故，以免他胡思乱想精神有负担。
这次陪她前去会面的，还有同屋的那个影子——小敏，她不仅是她的陪伴，甚至还成了她的替身。当时就有人这样猜测，说她也对黎民有意。
梦云跟黎民单独见面的机会仅有这一次，那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并以向他徵求意见的方式，让对方明确表态。至此她已经没有往下拖或是进行周旋的余地了，她只能给对方一个明确答复。这话仍是负责解决首长婚姻的那位大姐私下里对她说的。戏演到最后总得有个收场。
这次她跟黎民单独见面，也是假借晚饭后交换意见在村外进行的。当时太阳虽然已经落下去了，但从太阳落山的地方，却展现出如同孔雀开屏那样的一片云霞，映照得山川由绿变红，变紫，变得格外美丽。但只是短暂的一会儿，随之而来的却是天黑。
由于刚才霞光耀眼，黎民的眼睛好像失去了感光作用，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盲人探路那种感觉，总觉得前面有口井，真怕一脚踩空了坠下去。更何况当时他神智并不那么清醒，而这条山间小路又非常陡峭，常常有石子从脚下滚下山坡。那声音有时像在滚动，有时又像在蹦跳，最后不是变得无声无息，就是发出一声闷响，那是石子坠入了山涧。其实人生也是未卜的东西，谁知明天将会走向何处？
他们是踏着黑夜向前走着，直至听到水声才停了下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日夜奔流的大河。这条河是从塞外而来，一直向南流去。在文工团的一首表演唱里，就有“滦河（那个）滦河流向南，一直流向渤海湾……”的话，自然是感到非常亲切。同时也会跟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当年他们就是沿着这条河走上革命的。
梦云是为了逃避包办婚姻从家里逃走的，他爹把她许配给一个国民党的接收大员。离家后便沿着滦河往北走，绕过岩山塔，穿过北宁铁路线，在长城脚下找到了归宿。当时她先是躲在幕后给台上的演员提词，提着提着又上台演戏，结果演出个“张二婶”。
黎民则是在国民党九十二军在路南“拉大网”进行扫荡时，从学校出走的，只给家里写了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我远走高飞了！”然后便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上了革命。他跟梦云是先后脚到文工团的，试演的节目是《兄妹开荒》。两个人合作得非常默契，无论是锄草开荒，还是抡镐撅地，都能做到动作准确优美。他们唱得也好，无论是合唱还是对唱，不光是让人听得入耳，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虽则他们演的是兄妹，却亲切得有点儿像夫妻。戏演得尽管有点儿过，但台上有戏，戏中有情，两个人就被分在了戏剧队。
可是当下两个人却不一样，一个是急于让对方表态，另一个则是含乎其词吞吞吐吐。黎民的这种心态梦云是很清楚的，如果说那次背她渡河，给她留下美好记忆的话，那只是一种异性心理。而今他的冷漠则是身不由己的一种表现，否则他是不会哑口无言的。于是就明确向对方表态：只要是他扛得住，一切后果全由自己分担。而对方仍是只听不语。急得她心里火烧火燎的。
同时她又想到黎民的这种冷漠，与刚刚发生过的那件事有关，那个理发员就是因为跟当地一个女人做出越轨的事，被开除军籍遣送回家的。也难怪他这样封闭自己。
随后，梦云又想到这事也怪自己做事不当，当初若不是急于把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是不会贸然去送梨的。后来一连串的事件发生，更加重了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才引出这种心事重重进退两难。想到这里，梦云不但没有逼他，而是为他留下后路，非常大度地对他说：
“你千万不能为这事为难，常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滦河入海不回头。就看你怎么对待了，你说是吧？”
梦云说话像是细雨那样，是不会容得对方插言的，黎民只能是洗耳恭听。她的话又是那么亲切：
“路是人走出来的，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好吗？何必那样愁眉苦脸？你听明白了没有——黎民！”
梦云这些话，完全是带有商量的口气跟对方说的，话是那么亲切，一下就变成大姐姐了。
黎民听了这话之后，尽管没有明确给对方回答，还是用话暗示给对方：非她不娶。
梦云听了这话特别高兴，话便脱口而出：“今后若是再听到有人称你‘黎二嫂’，到时候我可就表态啦？”
黎民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十二
有关他们两个人的这件终身大事，他们是一等再等。与梦云自身有关的那件事，则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北平和平解放，才见到了曙光。那时要从文工团抽调一些人到野战部队去，去南下过黄河，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那是个骑兵部队时，就更让人高兴。在行军途中曾经跟这个被誉为“朱德骑兵师”的野战军相遇过，他们骑的是“咴咴”叫的战马，穿的是带“耳朵”的马裤，脚上穿的是过膝盖的大马靴。可说是一路马蹄声一路烟尘……今后他们也将会加入到这个骑兵部队的行列，天高任鸟飞。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便写了调离申请。
申请书是两个人经过商量之后写的，由梦云执笔，写在一张纸上。写完后从当中一裁就成了两份。各签各的名。他们坚信这一愿望定会梦想成真。
去野战部队的名单很快就公布出来了。黎民在这十七个人之中，却没有梦云。
这种结果虽然是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而对他们本人来说，则是一次天塌地陷。闹得他俩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天到晚迷迷怔怔。
那天的告别会，依然是按照过去的惯例在餐桌上欢聚一堂，酒没有少喝，今后重逢的话也没有少说。依然是喜气洋洋。因为他们坚信那一天将会到来，用不着哭天抹泪。泪水等到全国解放喜相逢的日子再流吧！让热泪洗面。
未能与黎民同行的梦云，依然表现出过去那种一视同仁，一个接一个敬酒，一个接一个碰杯。就是喝酒的方式跟他人不一样，仅是拿嘴唇蘸一下，当地人跟这叫“抿酒”。因此，直至她转到黎民面前的时候，碗里的酒也没有见少。
自从开桌以来，黎民碗里的酒则是盈了又亏，亏了又盈。等到梦云给他敬酒时已经打酒嗝了。但还是举起那碗酒一饮而尽。
梦云看到他这种心态，心里很不好受，便夺过酒碗替他喝。刚喝下几口就感到头晕目旋，手里的碗也随之落地，惊动了所有的人。而梦云本人却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她弯下身去捡碗时，嘴里还在说着吉利话：“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接着她又拿起自己的酒碗还是照喝不误，就连团长前来阻止也不管用。她是被同屋的两个战友驾着回驻所的。
等到她从酒醉中醒来时，已是人去屋空。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便匆匆忙忙走出门去，为上路的战友去送行。
但是她来晚了一步，只看到他们列队从村口匆匆走过，却未能看清哪个是黎民。他们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声中，走上征途的：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人民的希望……
向最后的胜利！
向全国的解放！
这首歌对黎民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了。过去，他们就是在这歌声中奔赴战场的，今天他们又是在这首军歌声中，为夺取最后的胜利去解放全中国！
然而，眼前的一切又是那样难以割舍，让他留恋的不只是那些同甘共苦的战友，还有那里的父老乡亲，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一草一木，甚至连那带有山哏子味的乡音也值得回味。
却唯独没有梦云。因为那只是个云霞般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