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子姐手可巧了,会扎风车,会做走马灯,还会糊风筝。她给我们糊的风筝特别好,爱往高里飞。风筝是用高丽纸糊的,鱼身子燕子尾巴,还有至溜溜转的眼睛。飞得越高转得越欢。放风筝的长线也是她用纺车“嗡嗡”纺出来的,纺得既均匀又结实,可以放得很高很高。我们一边拉着风筝跑一边放线,心也跟风筝上了天。天是蓝的,蓝得跟海水相似,云是白的,白得如同大海里翻腾的浪花。而风筝则像那大海里的鱼,上上下下漂漂浮浮游来游去……这只身上画着鱼鳞的风筝,正在云海里游得最欢的时候,突然刮来一阵风,吹断了线把风筝给卷走了。留下的是那望眼欲穿的眼睛。直到春子再给我们糊一个,才会破涕为笑的。
而后采蘑也是很有趣的事。沙坨子上的蘑菇很多,只要下过一场透雨,那些蘑菇便钻了出来,个个头上像打着伞。春子姐也是采蘑的能手,她不仅采得快,还会发现那些还未破土而出的蘑菇。她眼尖会看,一剜一个。那些蘑菇头是埋在沙地里的,跟表姐胸前的那两个鼓包一样,尽管拿花腰子和紧胸箍着,细看还是会看出来的。
春子姐还会讲蘑菇仙子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穷苦的牧羊人去放羊,在草棵里发现一个大蘑菇,因为那蘑菇特别好看,就把它捧回家栽在盆里养着。后来蘑菇仙子就变成一个小媳妇。白天他出去放羊的时候,就帮他做饭,等他牧羊回来饭就摆好了,想吃啥有啥。一到夜里睡觉时,那蘑菇仙子便跟画中人一样走出来跟他作伴说话谈天。从那以后牧羊人就不再孤单了。
春子姐讲的这个故事是非常动听的,听得我们都入了迷。并且采蘑时也到草棵里去找,去找那能变成人的蘑菇仙子,却怎么也同找到。找来找去后来发现春子姐就像那蘑菇仙子的化身,若不为啥她手那么巧,心那么善,嘴那么甜?可是表姐那会儿已经有了婆家,到时候也会让人给剜走的。听说表姐的婆家在河东,跟姥家庄只隔一道河。谁知那条河是大滦河还是天上的银河?不管是哪条河我都舍不得她离去,跟风筝一样,只要飞走就不会再回来的。那时候我虽然是个小毛孩子,并不懂大人那些事,但却听人说过,说媳妇要按岁数挑。那年月讲究说大媳妇,当时的说法是: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金砖怎么好我不知道,只知道老母好,老母知道疼人,还会洗衣服做饭,打狗做伴,既是媳妇又是妈,有了孩子还跟你叫爸爸。
在那年月,我们是没心思念书的,尤其是七七事变以后,先是跟小日本打,不久又闹红军。
闹红军就是三八年那场有名的冀东农民大暴动。一夜之间便席卷了整个冀东二十二县。参加暴动的人有二十万之多,个个佩戴红胳膊箍。老百姓跟那场运动叫“闹红军”。
当年在我们那地方,曾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卢沟桥事变后,日本鬼子为了侵占整个华北,必须先控制北宁铁路线。滦县是北宁线上的一个重镇,那里不仅有火车必经之路著名的滦县大铁桥,还可控制整个昌、滦、乐(lào)地区,便派兵到这里来据守。人们一听说鬼子兵要到,连平时那些卖小吃卖烟卷的也不敢去火车站了。车站上冷冷清清一片恐慌。这时,有个卖熟鸡蛋的人,挎着篮子进了站台,嘴里吆喝着:“白果!白果!”日本人跟鸡蛋叫白果。
就在这时候,一列满载日本兵的火车进站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马靴的大官,在卫兵的簇拥下往出站口走。那个卖白果的人不但没有躲,还大声吆喝着上前叫卖:“白果!白果!”当他凑到鬼子跟前时,将篮子里的鸡蛋往上一扬,取出藏在下边的手榴弹,便一个接一个甩了出去,顿时血肉横飞,连那个大官也给炸死了。在一片混乱中,那个卖白果的人便跑出了火车站,向野外一片麦子地跑去了。麦地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河。很快就被追来的日本兵给包围了。可是顺着垄沟来回搜了几个过也未见到个人影。只看到一只黄狗在麦地里卧着。据说鬼子走后那个黄狗便站了起来,抖落抖落毛又变成了人了。于是在我们那里便传开了有关“天狗”的传说。说那个炸鬼子的人是天狗下凡。
这件事越传越神,并传说就是这个卖白果的人,后来又领导冀东农民暴动闹红军。传说毕竟是传说,而冀东农民大暴动的真正领导人则是李运昌。是他受党的委托领导发动这场声势浩大的农民暴动的。
有关李运昌这个人也有误传,我们那里的人当时都说他是李大钊的侄子,这是由于他们都姓李,又同是乐亭县人,传来传去,便将两个不同龄但又同姓的人说成是亲属关系了。
说起闹红军的事,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才八岁,可是至今我还记得那么清楚。尤其是那两匹红马,在我眼前奔腾了半个多世纪。
记得那是个大旱年,就连四月十八关老爷磨刀的日子都没有见个雨点,旱得庄稼都耷拉脑袋了,叶子干枯,豆叶干得跟那阴叠纸那样,火烧火燎全都卷了边了,少有的大旱年。于是人们便擂着大鼓抬着关老爷去求雨。求雨时人们光着脚抬着关老爷走,或是跪那儿朝关老爷磕头。实际是把关老爷放在毒日头底下晒它,看你下雨不下雨?其实还是苦了那些求雨的人,头上戴的那个柳条圈帽是当不住挨晒的。求雨不成,那就只能等老天爷下雨了。可是雨就是不下,热得人也跟火烤似的,便都到村口庙台上去乘凉。那里通风又有树荫,比在家凉爽。
那天,我和小伙伴正在树下粘知了,忽然听到有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接着便看见两匹枣红马往这里跑来。那两匹是齐头并进向这里跑来的,像是两团火。再加上两个骑马的人全都是敝开衣襟,衣襟又如同翅膀那样不停地搧打,两匹马便成了火龙驹了,两匹飞马。当到了跟前才看清楚,骑马人也戴着红胳膊箍,挎着盒子枪。他们是亲哥儿俩,一个叫韩殿甲,一个叫韩殿乙。是我们邻村的人。前两天还有人看见他们哥儿俩在撸锄把子,今天就成了红军了。还骑上了马,谁见了能不另眼相看呢?
他们是在外边当的红军,骑马回来缴我村两户有钱人家的枪的。一户见事不妙,立即交出了枪。还落了个支持抗日,开明。而另一户则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是被拴在马脖子上带走的。他那马鞭子不打人,打马。让马拖着人走,马“嘶嘶”叫着人也叫,都变了声了。
由于那场运动带有盲动性,因此,那场农民暴动来得快走得也快。日本人的飞机在汀流河集镇上扔了一颗炸弹,炸死了一个正在剔头的人,便炸了集四处乱跑,钻柴火堆的钻柴火堆,跑进庄稼地的全在垄沟里趴着。那些舍命不舍财的人,拉着牛羊轰着猪往河里跑,嘴里还喊着:“往水里扎,炸弹落水里不响。”当时人们没见过飞机,更没有见过飞机扔炸弹。
过后不久,终于下了一场大雨,又是雷又是闪。雨来了,鬼子借着雨天也来了。拿刺刀开路,打着膏药旗。那膏药旗抖得“嘶喇嘶喇”响,被雨一冲血糊糊的红。当时听说小日本有一种“撸管炮”,专在头上炸,更使人感到恐慌。把雷声也当成是头上炸的炮弹了。而遍地都是的红军,却因众不敌寡“呼啦”一下也就散了,躲的躲,回家的回家,继续撸他们的锄把子去了。剩下那些真正抗日救国的队伍,便越过北宁线到了长城脚下的山区去打游击,那里是冀东革命根据地。
有关那场农民暴动,无论后人怎么评价,也无法改变我固有的看法。就如同沙丘上那闪光耀眼的物质一样,你说它是金子也好,说它是云母也好,多年来一直在我眼前闪烁……而姥爷一说到闹红军的事就咬牙切齿,“抗什么日?扛大包袱!”这并不是因为有个伙计当了红军,少了一个干活的,而是那个伙计走的时候骑走了姥家的一头驴。那驴不是“走驴”,好走驴赛过马。也不是值钱的大“叫驴”,而是一头拉了胯的“草驴”。可是这驴却成了宝贝,不让它推碾不让它碾场,连赶集上店也不骑它,成天麸子豆饼喂着,因为它有功,怀了骡驹子了。而且配种还没花钱,是在骑驴赶集时,遇上了一匹因犯性而脱缰的儿马(公马),这草驴也正在发情期,这也可说是不期而遇。拣的,白拣个小骡驹儿。结果连本也给搭上了。
那是多年少有的一场大水。据老人们说,比光绪十六年那场洪水还大,不但冲得房倒屋塌,连猪狗也冲走了不少,顺着河道往下漂,到处是一片汪洋。地里的庄稼全泡在了水里。
记得那是刚刚闹完地震的一天晚上,刚睡下不久,就被河水要出槽的喊叫声给惊醒了,接着又响起敲锣的声音。那锣声是又急又哑,把锣都快给敲破了。于是人们便都去护堤,去烧香祷告求河神保佑。害得我一夜没有睡好,只要一合眼,就想到那个会闹水的王八精,若是它也来闹水,拱出个大沙包来并不可怕,怕的是把房子也给翻了个儿,人可就被大水给冲走了。
大水冲走庄稼人的希望,却给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带来了乐趣。每到发大水的时候,鱼儿便随着大水到处游。无论是高粱地里,还是车道沟里,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若是下大雾的早晨,有时在家门口都能拣到大黑鱼棒子。这种鱼会驾雾,驾雾时用嘴叼着尾巴在地上滚,等到大雾一散就回不去了。为了拣到大黑鱼,我和金锁再也不睡懒觉了,一连几天起大早去开门,但却回回落空。而最有效的办法则是截鱼,在流水的道口或地头垄沟挡一道埝,筛子或是柳条编的篮子下在扒开的口子里,人在小板凳上一坐,便可坐享其成等着拣鱼了。因为鱼有一种习性,喜欢顺水流或是顶着水游,就自动进入截鱼的工具里了。鱼还有随大流的习性,鱼走一条线,你过我也过,有时一下能提上小半篮子鱼。
这场大水撤下去之后,地里蒙上一层厚厚的淤泥,经烈日一晒,龟裂成一块一块的,如同摔碎的瓦盆,全都往上翘着,脚一踩“噶吧噶吧”响。这时我的心也碎了,因为娘出殡的时候我摔过盆,也是碎成这个样子的。从淤泥的缝隙里还钻出了再生的高粱芽,便成了鸟类的食物,常常可以看到老鸹在那里拔苗吃,一边吃还一边叫,“嘎!嘎!”比那出殡的喇叭声音还要刺耳。
这会儿,姥家的日子也不像过去那样过得有生气了,一家人全都耷拉了脑袋。姥爷一到上桌子吃饭的时候就唉声叹气,嘴里还说着:“省着省着,窟窿等着!我干吗还舍不得吃呢?”他话是这么说,可是连平时下酒的那花生米也不见了,只能用嘴去嘬筷子上蘸的那点卤虾油。我们那里的人有吃虾油的习惯,原汁儿卤虾油味道很香,带有海虾跟螃蟹的鲜味。因此,每当卖虾油的到来,人们便围上前去品尝。品尝的方式也很独特,每人从宅子上折一节秫秸秆儿,用它往卤虾油篓子里蘸一下,再插到嘴里去吧嗒味儿。其实真买的人却不多,尝尝也就够了。姥爷看不起这种人,说那是占人便宜,为香嘴臭屁股的人没出息。
吃饭时,姥爷的话也少了,酒也不怎么喝了。他说如今这酒也掺了水,喝了伤胃。可是在烫酒时,那燃起的酒火依然是那么蓝,飘散的酒味依然是那么香。下边他说的才是真话:“要省在囤尖儿上,别省在囤底儿上。”但到了秋收吃犒劳的日子,姥爷却一再嘱咐伙计们吃好的,吃压饸饹,有酒有菜鱼肉管够。
压饸饹是姥家常吃的一种饭食,因为这种面食是在饸饹床子上压出来的,长而不乱细而不断,压出来就到锅里去煮,吃起来既光滑又筋道。人们说荞麦面饸饹吃多了能撑死人,干活有后劲。可是一听要鱼肉管够姥姥不干了:“你这是不想过了还是怎么的?赶上发大水的年月,还吃哪门子的犒劳?”
姥爷一听这话,便又教训起人来了:“一个妇道人家,你知道个啥?赶集上店,先天晚上还得给牲口添把料呢!”果然吃得伙计们都很高兴。其实姥爷这种心情谁也看得出来,这顿犒劳也跟压饸饹一样,也是强努着劲儿压出来的。我们那里跟蹲茅坑也叫压饸饹。
尽管那顿犒劳没有白吃,地里的粮食按时归了仓,可是囤里的却一天天在见少,都说闹黄鼠狼了。姥爷也就更睡不着觉。一到夜里就咳呀呼叫烟一袋接一袋地抽。那烟袋锅一暗一明,像他那熬红了的眼睛。接着姥爷就该骂人了:“七个丫头八个贼!”比过去骂的“八个丫头八个没底儿的筐”还难听。但这也是因妈妈去世改的口,世上哪有当爹的不想闺女的?关于八个贼的提法我却百思不解。直到后来两个出阁的表姐们回娘家,我才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们来时都是空着手来的,走的时候车上却装了很多东西。大大小小的粮食口袋。全是妗子偷偷塞到车上的。于是在老当家的眼里便成了贼了。其实呢?姥姥也应在其内。记得娘在世的时候姥姥也这样做,捣腾走的东西也是背着老当家的装上车的。等姥爷叼着烟袋出来察看,车早就出了门。若是细想起来姥爷骂的也对,那筐是永远也装不满的!
另一使姥爷睡不着觉的原因是年月不安宁。不光是日本鬼子占领了县城和集镇,歉年还闹起了匪患,劫道,绑票,多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那时候只要夜里一有风吹草动,姥家那条守夜的狗就叫,叫得好瘆人。每当听到狗叫,姥爷的烟袋就灭了火,然后便从被窝里坐起来,伸着耳朵听动静。狗是夜眼,人只能凭耳朵。而没有眼睛的瞎大舅却成了姥家的更夫,只要夜里一有动静就出来给牲口添草,借添草的机会来给狗壮胆。每天夜里他都要起来两三遍,并且还要咳嗽几声,用来告诉让家人放心,他在巡夜。同时也是给贼呀什么的听的。贼哪里知道他没有眼睛?
尽管夜里有黑子那条狗看家,有瞎大舅给壮胆,可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不敢合眼,总觉得有一只毛毛手从窗户伸进来。这是过去闹土匪在我心灵上造成的恐惧。
记得在我刚刚记事的那年,妈妈带我到姥家去住,刚躺下不久就听说土匪来了。是拉着队伍顺河边来的,还吹着号。那马号的声音尖极了,一劲儿钻耳朵。那时候的土匪,一个两个的是劫道的,劫的是钱。成帮成伙的,不是明抢就是来绑票。专绑财主家的孩子。绑走你就得拿大洋钱去赎,若不就要你的小命。连香火也给你断了。于是姥爷就把我和金锁藏起来,藏来藏去又觉得藏哪里也不保险,便把我们塞进了狗窝。
我生来胆小怕狗,尤其是姥家的那条狗黑子,只要一到小孩拉粑粑的时候,它就摇着尾巴上前来吃,还用它那长长的舌舔你的屁沟子,舔得麻酥酥。姥爷说狗舔的比擦的还干净。狗吃了屎还省了喂了。可是我却吓得要命,真怕一口把我那两个蛋蛋给咬了去。所以把我一塞进狗窝就非常害怕。谁知姥家这狗通人性,只是用它那毛茸茸的尾巴扫了我两下,便趴到洞口听动静去了。说起来也怪,也不知是狗听到号声害怕,还是怕招来麻烦,结果却一声没叫。后来我们也就睡着了。足足睡了一夜,还睡得挺暖和。
那天土匪没进姥家院子,却把另一家的小少爷给掏走了。其实那是个破落户,落(lào)大家。那点产业早就让一杆杆大烟枪给抽干了。只剩下讲究的宅院在那里支着。过后才知道,那天绑票的是奔姥家来的,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认错了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