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想那些传说,一边瞧身边的滦河,如今暴虐的河水已平静下来,水也变得澄清,黄龙变成了青龙。只是在这里打了个龙摆尾,便直奔南边海上流去了……河边有栖息的大雁,天上有雁群正沿着滦河往南飞,去漂洋过海。有时还能听到雁的鸣叫:“根儿嘎!根儿嘎!”一听到大雁叫的声音,又使我想起我们那地方的人说话的腔调来了。记得外地人常拿我们那地方的人开玩笑,“老奤儿!给我们学个大雁叫哇?”没人学。可是你若问他是哪天来的?他就会痛痛快快地学起大雁叫来:“根儿嘎(今儿个)!”所以我一听到雁的叫声便感到特别亲切,并使我想起小时候妈妈哄我入睡时说的歌谣:
南来的雁,
北来的雁,
落我们的窝里下个蛋。
南来的鹅,
北来的鹅,
在我们的窝里卧一卧。
那会儿,我每晚就是在这首歌谣声中进入梦乡的,觉睡得特别香。梦里有雁和鹅陪伴,夜里睡觉就不害怕了。雁是候鸟,秋天往南飞,春天往北飞,去了又归。而说歌谣的妈妈却一去不再归来,她的孩子倒成了孤雁了。
就在我思念母亲而感到孤独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一下就听了出来,这不是那三表姐在喊我吗?
三表姐是个细心的人,她见我在外不归,就猜到我心里有事,便到河边来找我。她的喊叫在河湾里回荡着,惊动了河边的落雁,“扑啦啦”一下全都飞走了,“嘎!嘎!”天空传来雁的惊叫声……但并不感到凄凉,表姐已来到我的身边。她是沿着河边找到我的,见到我很高兴。说了会儿话儿,便带我到坟地里去摘酸枣儿。那里的酸枣很多,但不好摘,一不小心就把手扎破。而表姐却很有办法,摇一摇酸枣棵子,那些熟透了的酸枣就落了地,顺着坟坡滚到我们脚下,红红的一片。这是秋天给孩子们的果实,我们吃了很多很多……妗子也喜欢我这秃小子,因为有两个“蛋”,也叫我“狗蛋蛋”。妗子不但给我做衣服穿,为了使我不感到孤单,不管做什么活她都带着我,跟个尾巴似的。
那时候姥家吃饭的人很多,三天两天压面,玉米面贴饼子,高粱面包团子,荞麦面压饸餎。推碾压面不是轻活儿,可是老当家的又不让套牲口,这活儿也就由一个瞎子和一个女人干了。推碾子时他们二人总是一个在前边抱着碾棍推,一个扶着碾框在后边走。瞎大舅干活不惜力,再加上他没有眼睛不晕碾,而且碾道又没有尽头,那就走马灯似的转吧,后边的妗子可就省了力了。但是妗子的另一只手却忙个不停,有时拿扫碾的扫帚转着圈扫那摊开的面,有时用手指在压成面饼的碾盘上划拉,划圈儿。划出的圈儿很好看,五个手指五道印,圈套着圈。两人就这样一圈圈围着碾盘转呀转呀,一前一后永远保持着距离。
拉磨的时候就跟这不同了,两个人则是面对面往炕上一坐,手把手地摇。小磨是放在炕上的一个簸箕里的,磨出的豆浆从簸箕舌头往外流,流到一个瓦盆里边。那是个锅台连着炕的小屋,既安静又暖和,人们都爱往那里扎。一到拉豆腐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我们这些孩子崽子前来凑热闹,瞎大舅是这里的主角,只要磨一转他那话跟着就来,三朝六国,说古道今,他是连唱带说。有时还编谜语让我们猜。
其中有这样几个谜语:
二人坐大炕,
身子来回晃,
吃的是豆子,
拉的是豆浆。
哥俩一般高,
见面就摔跤,
分还分不开,
摞着睡大觉。
俩人面对面,
手把手地转,
永远不相会,
隔着一道山。
前两个谜语好猜,一个是拉磨,一个是磨盘。三猜两猜就猜着了。最后那个谜语猜起来就有些费劲了。但还是猜了出来,也是两人坐在一块儿拉磨。可是为啥把磨盘比作山?那就闹不明白了,问妗子她也不回答。这是他们大人的事,当时对我们这小毛孩子来说,那是无从知道的,也是个谜。
瞎大舅的谜语很多,而且是张口就来,是吃柳条子拉粪筐现拉现编。瞎大舅拉磨非常熟练,一手摇着磨盘转,另一只手拿把勺子往磨眼里注,一注一个准,不管磨盘转得有多快,准能准确无误把成勺的豆子连汤带水注入磨眼儿里。
按理说,一个扛活的,一个东家少奶奶;一个是大伯子,一个是兄弟媳妇,那是坐不到一块儿的。可妗子是那干活儿的命,这也是命里注定。
妗子是个苦命人。她不仅苦在家里穷上,还苦在从小没娘上。听姥姥说,妗子七岁那年娘就死了,她下边还有两个弟弟,穿呀戴呀的就靠她这当姐姐的了,于是从小就学会了干活儿。就因为她针线活做得好,给她亲戚做的鞋被姥爷姥姥看上,才相中她做儿媳妇的。
那是一双普普通通的棉鞋,布里布面,鞋底儿也是布的,但纳得又结实针脚又密,跟撒的芝麻盐似的。骆驼鞍的鞋帮上还纳着云的图案,那云很像,好像在飞,谁穿上谁美。后来她便成了舅舅的“跟脚夫妻”。
舅舅是念私塾的人,又是孝子,自然是宁不过父母之命去,也就只好从命了。
妗子对这门亲事当然是愿意,这是高攀。只是她这作女人的不作脸,一连四胎生的全是丫头。听说在生第四胎的时候,老家人又是按生小子准备的,红腰子,红袄,连睡觉用的压搭子也是红布缝的,里边装的是黄沙,男红女绿。因为无论是按日子推算,还是按押宝的做法一三串着还是二四拐着,都应生个男孩儿,就是玩“梭和”抓牌也不能总来重样的吧?因此,姥姥又熬鲫鱼汤又炖鸡,炖的膀蹄肘子还是七个眼儿的。七个眼儿的肘子下奶。可是躺在炕上的产妇却紧张得要命,一到临产的时候就哆嗦起来,差点晕过去。因为前有车后有辙,长疯了的瓜秧总见花不见瓜。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如果这样下去子宫不收缩,母子的生命都有危险。接生的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娘婆,当婴儿一露头向便向产妇报喜说:“是个小子!”妗子听了一高兴,不但孩子平安地生了下来,胎衣跟着也下来了。
这天夜里,为了得孙子的事,姥家跟过节一样,屋里屋外都点上了灯,灯火通明。当姥姥听到生的是个孙子时,立即吩咐伙计连夜打着灯笼到媳妇娘家去报喜。这天姥爷更是盼孙子心切,一直在上房里吧嗒烟,等候这一喜讯的到来。可是等他听到婴儿呱呱落地声音是细嗓儿的时候,便将抽了半袋的烟往鞋底上一磕,长叹一声说:“又是个赔钱货!”
妗子由于生孩子不做脸,在这个家里就更没地位了,在公婆面前她是个替丈夫尽孝的女人,点烟倒茶烧炕做饭的锅台转。在丈夫眼里则是“屋里的”。屋里的自然是上炕伺候男人,铺褥子铺被生儿育女。
按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这应该是男人的罪过,而却偏偏落在女人身上。姥爷说:坟里的树上长杜梨儿,什么样的土地长什么样的庄稼。
就在生我那小表妹刚过满月那天,妗子到场院里去抱柴火,发现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柴火堆里藏着,肚子很大,像一只找地方下蛋的鸡。她是舅舅从关外带回来的一个女人,因为姥爷有牙咒,他不敢让这女人进家,就藏在这场院里了。看到这个女人,妗子自然不是滋味,可是她心软,不忍心看着她把孩子生在柴火垛里,便将这件事向二位老人说了。姥爷那人一向是眼里不掺沙子的,一听就炸了,说这是尿档尿裤没小子骨头的人干的事,会让村里人指脊梁骨。可当他听说肚子里已经有了的时候,姥爷的态度顿时就变了,并对姥姥说:“没准这女人还许是个送子娘娘呢!”
果然不出所料,进门不久就生下我那同年小表弟。我们都属马,但他是金马驹儿,起名叫金锁。从小他脖子上就挂个长命锁,却是银的。
我和金锁是姥爷的掌上明珠,但却从不娇惯,姥爷说娇养无益儿,财主秧子没有一个学好的。因此,从小就让我们干活。给我们俩安排的活是每天早晨起来打扫牲口棚,背牲口垫脚。姥家活重,人累牲口也累,一到夜里净拉尿。再加上那些牲口连卧带踩,便将一夜的粪便裹在一块儿,死沉死沉的,背不上两趟就把肩膀给压肿了。我跟金锁背的粪箕子比大人的小一号,是姥爷让瞎大舅给我俩编的,不偏不向一人一个,谁也不用想歇着。我们每次背垫脚都是由姥爷来装,每趟都装得满满的。并且一边装一边说:“种地不使粪,跟人瞎胡混!”有时嘴里还念叨着说:“小子是好,小子不吃十年闲饭。”我们一听这话就更来劲了,一趟又一趟跟两匹小马驹儿似的。使姥姥看了一劲儿心疼,便叫连锁替我们背。姥爷便教训起人来:“你知道个啥?这压肩膀的事别人能替吗?劲儿是使出来的,铁肩膀是压出来的。”姥爷说每人都有一根懒筋,人是越呆越懒越吃越馋,人苦是苦一阵子,甜却甜一辈子。还常给我们讲谁谁家发家或是败家的事,当年姥爷讲的哥儿俩分家的事,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姥爷说有这么一户人家,说穷也不算穷,说富也不算富,所有那点产业都是他爹给挣的。老头有两个儿子,后来长大了分家,家里只有两样东西分给他们,一个是盛钱的匣子,一个是干活的耙子。说到这儿,姥爷问着我俩:“你们说应该要哪一样呢?”
我说,当然要那个匣子啦!匣子里有钱,有钱就啥都有。要那个耙子有啥用,也就是搂个草搂个树叶什么的,那树叶能当钱花吗?
金锁也说那个盛钱的匣子。
姥爷听了我俩的回答不住地摇头,说:“那个分到匣子的儿子,没过多久就饿死了。”
“为什么,那里边不是装着一匣子钱吗?”我俩都这样说。
姥爷说:“匣子里的钱再多,也是有数的,只会花不会攒,那还不饿死怎么的?”
我们又问:“那个分到耙子的呢?”
姥爷说那个分到耙子的儿子,从分家那天起,就离开家到外边闯荡去了。他走的时候身上分文没有,可是回来的时候却腰缠万贯,成了当地最大的一家财主了。
听姥爷这么一说,我们便对那个耙子发生了兴趣,那可是一把会搂钱的耙子呀!是那耙子使他发的家。可是当我们一再追问那个耙子什么样的时候,姥爷伸出手说:“那耙子每个人都有,就看你会使不会使,会搂不会搂了。钱这东西是花一个少一个,攒一个多一个,聚少成多。”我们看到姥爷那伸出的手,五个手指在不停地挠着,指甲往下抠着,跟小铁锹似的。从那以后,我们不管干多苦多累的活儿,也不说累了。并且懂得了个道理:宁要干活的耙子,也不要那个盛钱的匣子。
舅舅也很重视对我们的教育。他认为从土里刨粮食,刨不出个状元来,便把我们小哥儿俩送到学校去念书。
学校在村头的一个大庙里,一边挨着村庄,一边是滦河。前一排房是大殿,大殿里供着佛。每到烧香上拱,都能听到撞钟敲磬的声音。后一排房就是教堂,紧挨教室的一间屋子是老师的住处。堂役是看庙的老头,既敲钟又管摇铃。
我们头一回念书识字,念的是:人、手、足、刀、尺。头一个字好认,因为那个人的样子跟人很相似,也有两条腿。只是劈着叉站着的,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还有点撇拉脚。“手”跟“足”两个字也好记,人人都有,就在自己身上长着。因此,念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特别来劲,不是手舞足蹈就是伸胳膊伸腿儿,蹬得前排的椅子一劲儿摇晃。读出的声音也大,老想把别人给压下去。我们这些秃小子都喜欢耍刀弄枪,念到“刀”的时候自然非常得意。因为听瞎大舅说过,练十八般武艺,一开头练的就是刀、枪、剑、戟,刀是头一项。最后认那个“尺”字就更牢记不忘了。因为那个尺是戒尺的尺。那个老师很严厉,只要背书背不下来,就用戒尺打手板。戒尺有一寸宽,打起手板来“啪啪”响,都有点震耳朵。所以挨打时总是把脸扭到一边去,连看都不敢看。心里却数着数: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有时要打四十板。手掌被打得肿有半寸高,火烧火燎地疼,也不敢让家人知道,消肿的最好办法就是往手里滋尿。那个穿长袍的老师,还有一把专打重板的戒尺,戒尺还钻了眼儿,一打一嘬跟鸡啄似的,揪着心疼。金锁淘气是出了名的,挨打也最多。他不仅把书桌钻出一个个洞来,有一回挨了戒尺打以后,还把老师的尿盆也钻了眼儿。结果使老师的褥子湿了一大片。湿了褥子也没法拿到外边去晾晒,因为在学生眼里老师是圣人,圣人是不会尿炕的。
我们小哥儿俩最怕上学念书了,上课时总是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什么也学不会。可是听瞎大舅讲故事却牢记不忘,而且还学,听了讲武松,我们便相互骑在身上打虎,听了桃园三结义,我们便在地上插三根草拜把子,真磕,脑门都磕出包来了。
我们书念得好坏,姥爷从来不管,只要长大干活就行,这里边有个原因,舅舅就念过私塾,书念了不少,可是一到干活的时候就发怵。姥爷看不上舅舅那种人,他说人是属鸡的,念书不念书也得在土里找粮食吃。姥姥更不懂考第一跟考第末有啥不同,每当听到舅舅训我们说考了多少多少名时,姥姥便说我们小哥儿俩这学没白上,比谁家的孩子考得都好。姥姥排名次是按名次多少算的,考第末的就成了第一。
全家关心我们念书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舅舅。他还亲自在家里教我俩念书。我最怕念《三字经》了,因为不懂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意思是啥。背的时候又不许打锛儿,因此,背书时总得憋着劲,一口气能背出一大串来。反正都是三个字一句,背四句换一口气。把脸憋得好紫好紫,脖子梗梗着,像那打鸣的鸡。
后来长大点儿,舅舅又让我们背那些文言文,我们越背越烦,嘴里背的是“学而时习不之亦乐乎”,心里想的却是“小儿拉稀屎不擦屁股”。背着背着就走了嘴。“啪!”一个屁板就挨上了。接着又从头背。背得口干舌燥也不许停,因为背书时桌上点着一根香,香不着完,这背书是不能停的。
舅舅那麻子脸也有满脸开花的时候,那是我们背书背对了。可是得到的夸奖还是那句骂人的话:王八操的!不过那声音不再刺耳,是从咧开的嘴里喷出来的,带有内心的喜悦和亲切。
舅舅有时还用“书中有黄金,书中有美女”鼓励我俩好好念书。我们便到书中去找,直到后来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找到。那窈窕淑女大概就是美女的化身,因为美女的腰全细。
那会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美女并不美在腰上,而是美在心上,巧在手上。我那三表姐就很美。她的乳名叫春子,春天生人春打六九头,图的是个吉利。春子姐是从不涂脂抹粉的,也不用胰子洗脸,她的脸是用家雀粪代替猪胰子搓出来的,粉白粉白,像有一层白霜,天多冷也不膻脸,总是那么好看。于是金锁我们两个便帮她拣家雀粪,要的报酬是给讲故事,或是我们做件小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