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只狗已经老了。狗老了跟人老了一样,喜欢趴着,再没有守门的能力,除了叫两声,遇到事再没有上前扑咬的那种凶劲,有时还乱叫一气。狗老了耳朵也会失灵。便决定勒死它,勒死吃肉。这是舅舅出的主意。姥爷并不赞成,他说狗是忠臣,把看家的狗给勒死,姥爷觉得于心不忍。并说狗吃不了多少东西,打扫碗底那点剩饭就够它吃了。其实姥爷心里比谁都清楚,省在碗底上就是省在囤尖上,连碗底人人都舔个干干净净,哪里还有狗的份儿?姥爷只说了那么两句,也就不再往下说了,还能说什么呢?
狗这种动物向来是通人性的,狗不嫌家贫。黑子这条狗更懂人事,而且还特别仁义,只要主人一伸手,它便抿着耳朵从你手掌下钻来钻去,任你随便摩挲。可是今天一看到绳套就满院里乱跑不让人靠近,毛也炸炸了,耳朵也耷拉了,嗷嗷直叫,像是在向主人求饶。过去说狗急了跳墙,不知为啥黑子这老狗不但不跳墙逃命,而且连开着的门都不知从那里可以逃之夭夭,那是因为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挡住了它的去路。另一条绳索结束了它的生命。
这天全家人吃了一顿狗肉。吃多了狗肉又喝凉水,使很多人都拉稀。夜里争着上茅房,相互轮着给大伙打更。
那天只有姥爷一个人没有动筷子,但喝了些酒,只喝了几盅就醉了,往被垛上一靠,又唱起《骂张驴儿》那段影调。由于喝酒喝的舌头短了,唱出的调也不成个调,哼哼唧唧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姥家的日子不再像过去那样过得有生气,一片冷冷清清。尤其是姥爷的心绪不好,更使全家人感到不安。同时也影响到我们的情绪,我们本来就不想念书的,这样一来便开始逃学了。那时候在学校里唱过一首歌《金丝笼中金丝鸟》,那笼子再好也拢不住鸟儿的翅膀。我们小哥儿俩更爱大自然,到那里去逮鸟逮鱼,去拣雁蛋采蘑菇……有一天,我俩到野地摘酸枣,无意中发现了田鼠窝,便跟他人借了把小镐去刨。
田鼠这东西很机灵,它不仅把窝建在高地上,发水淹不着,而且还留有几个洞口,有的是气眼,通气用的,免得使仓里的粮食腐烂。有些则是通道,从那里进出。通道还有真有假,有的扒着扒着洞就没了,那是用为迷惑人跟蛇的,人和蛇全是它们的天敌。
我们经过好半天刨呀扒呀,手总算没有白磨破,终于找到了粮仓。鼠仓有两个,一个里边是豆子,另一个仓里装的全是高粱粒,足足装了两书包。然后便抱着回家了,心想姥爷见了一定会很高兴。谁知还没等我俩说话,姥爷拿眼睛一扫,脸色顿时就变了,并嘱咐我们今后再也不许去刨田鼠窝。
听了这话真让人不解,可是过去姥爷一再说,出门别空着手回家,看到柴火棍也拣着。而我们带回来的这可是净籽儿粮食,豆子可以磨豆腐,高粱米闷干饭,吃起来可香着哪!为啥不许去刨鼠窝?我心里有点不服,也辩解说,田鼠的粮食也是从人种的地里叼走的。姥爷则说田鼠是个小生灵,风风雨雨到处找吃的也不容易,一次就叼那么几粒,好不容易叼来这些过冬的粮食,却让人给扒走了,它们还怎么活呢?一个个不是饿死,就是自己“打天秤”了。
一听到打天秤,我顿时便想到那些气性大的田鼠,当有人刨了它的窝,扒走它们过冬的粮食时,绝望地在高粱茬地里乱跑乱蹿,便挂在锋利的高粱茬子上了,死后也不着地,在空中悬着。人们跟这叫“打天秤”。经姥爷这样一说,顿时对小小田鼠产生一片同情。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刨过田鼠窝。
由于连年遭发大水,再加兵荒马乱,姥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到了次年秋天,随着庄稼歉收,人心浮动,在一片“呜啦哇啦”的喇叭声中,刚满十五岁的春子姐被一顶花轿给抬走了。听说那个男人是个大烟鬼,是娶表姐续弦的。那边还有两个没娘孩子等她去侍奉。我知道春子姐喜欢孩子,一定会成为他们的好后娘,也一定会向那两个孩子讲蘑菇仙子的故事,孩子也会喜欢她。同时我也希望表姐像那南飞的雁,到了来年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的时候,还会回来的。哪怕只落个脚,飞去飞回这两地都是你的家。
表姐这门婚事,完全是姥爷做的主,他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像咱家牛蹄窝那么点儿水,迟早会干的。姥爷在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流了泪了。
在春子姐出嫁前的这些日子里,并没有难过的表示,而是成天忙着做鞋,每人一双,就连瞎大舅他们爷儿俩也有份。由于纳底的袼褙又厚又硬,便拿针锥子抹着头油去扎,鬓角上的头发也被抹断好几根。
出嫁那天春子姐没有任何难过的表现,她是在妗子的嘱咐中上轿的,头上用一块大红布蒙着。只能看到她那双巧手和两只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她走了,她是被一顶花轿抬走的。娶亲的喇叭声是那么吵人,像有一群蜇人的蚂蜂往耳朵眼儿里钻。更让人刺耳的是,出村后不久喇叭又吹出另一种调子,离老远一听就让人落泪。接着就有人来报丧,说春子姐在摆渡过河的时候,一头扎到滦河里死了。
表姐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以后,埋在河边一个乱死岗子上,没有棺材也没有席子卷,穿着那身嫁妆就地掩埋,陪伴她的是一棵杜梨儿树。那树是野生的,开花时,满树开着雪一样的白花,还有点香味,可是结的果实却只有蒜疙瘩扣那么大小,一撮一撮的。过去春子姐曾带我们到那里拣过杜梨,因为那果实酸得厉害,还有点涩,只有烧熟后才好吃。我们便搭柴火去烧,不一会儿,杜梨就变成一种极好吃的东西,软软的,面面的,还带有酸甜味儿。那是坟地里特有一种树木,也是一种连鸟雀也喜欢吃的野果。
我在这里上完小学后,也就离开了这个家,到县城里去上中学,是姥爷让连锁表兄赶车送我们小哥儿俩的,坐的还是那辆木轮车。车上拉着行李和两口袋入伙的高粱米。后来听说连锁回去之后也弃家而走,当八路军去了。从那以后我也就再没有回过姥家,并且也远走高飞参加了革命。在冀东军区文工团工作,演戏,唱歌,拉琴。还在歌剧《白毛女》是演过大春、大锁。
直到解放了唐山才听说,在颁发土地法大纲那年,姥家人被扫地出门了,去投亲靠友自谋生路。只有姥爷没有弃家出走,他是自残而死的,一把剪刀结来了生命,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才被拖出家门……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这是一支深受欢迎的队伍。
这个队伍不大人数不多,可是它的成员却来自长城内外,渤海之滨。他们的家庭出身不同,学历不等,年龄不一,有男有女。他们算不上干部,穿的却是吊兜的干部服。说是干部也行,算“排级待遇”。女同志穿上这种军装就更好看了,往台上一站就出彩。
这是个部队文工团。
文工团有三个队:戏剧队,乐队,文美队。有正副团长,各队队长。要说带“长”字的还有司务长。司务长管吃喝拉撒睡,还管女同志的事。为这事还引发出性别冲突,有个小鬼找他讲理:“八路军讲平等,为啥不发给我们男同志例假费?”小鬼毕竟是小鬼,还不懂男女有别的事,才去要那几卷纸的例假费的。这成为文工团的一大笑话。
这个文工团一直战斗在长城脚下,吃的是小米儿,喝的是山水。那里的山水硬,当地人说话带山艮子味,你要是行军途中向老乡问路,他就会用那打不过弯儿的舌头向你喊着:“牟(没)多远喽——过一个小山梁厄(儿)就到喽!”他说的那个小山梁你就走吧,准够你走半天的。
那个地区很穷,到处是穷山恶水,可是老百姓却用那穷山僻壤养育了八路军,坚持八年抗战。在解放战争中又成为我军与国民党争战的根据地。当时他们就是在这个地区活动,唱《黄河大合唱》,演《白毛女》……一九四七年正处于敌我相持阶段,演出也多。今天去这个部队,明天去那个部队,同时为配合土地改革还要给农民演出,忙得跟走马灯似的。当时演出虽然紧张,可是生活却很有情趣,为了把嗓子练好,不管在哪里宿营,也不管夜里演出有多晚,一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把队伍拉到村外小河边去练发声。面对大山就“咪——依——吗——啊——”地练起来。尽管这个队伍声音很杂,可是有小河伴唱,山的共鸣,还是蛮好听的。
赵团长有个好嗓子,他在带领大家练声时,那是很讲究口型和共鸣的。他那细长的脖子上有个很大的喉结,发声时那个喉结也跟着颤动,使发出的声音分外好听。
文工团的日常生活也很丰富,会前唱歌,饭后击鼓传花,自由活动打腰鼓打霸王鞭,打得震天响。
让他们欣慰的则是个别交换意见。这种事项大都在晚饭后进行,就可以打破男女界线找人“交换意见”了。有的则是等人来找。那个等待他人来找的人当然不会拒绝,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名正言顺跟着走了。那种交换意见大都千篇一律:“你对我有啥意见?”“没有。”“你听到对我有啥反映?”“也没有,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今后若是看到我哪点儿做得不够就告诉我。”“好吧!”
这种交换意见虽然乏味,那也使人感到非常惬意,寂静的山间小路,村外那条小河,都会给人提供诗一般的意境。话也许很少,甚至是两个人默默无语在那里走上一段路程,头上的月光,脚下的月影,都会给人留下美好的记忆。不久人们就会发现谁跟谁交换意见勤了些,后来又发现谁跟谁的关系有些不正常,便成为全团关注的大事。男女关系问题是当时一大忌。
因为有道杠叫“二八七团”:二十八岁,七年党龄,团级干部。只有具备了以上这些条件才能谈婚恋问题。而他们这些文工团员大都在二十上下岁,离那道杠还差得很远。但这只限于男同志,对女同志则没有年龄和级别限制那么一说。
在这么多的女同志当中,只有梦云跟他人不一样。她从不主动向对方表示好感,但也不冷落对方。每当遇到几个男同志同时约她出去交换意见时,总是一笑说:“好,那咱就走吧?”这话她是对一个人说的,眼睛却环视着大家,使每个人都感到亲切,而能与她同行的却只有一个,就是这样也不会让你感到失望,说不定下次就轮到自己了。
梦云的这种性格,不光深受男同志喜爱,也决定了她在戏中的角色,她在歌剧《白毛女》中扮演张二婶。演得非常成功。尤其是劝说喜儿去找活路那场戏,当时喜儿被黄世仁强暴怀上了孩子,接着又因夜里熬药挨了黄母的烟钎子扎。就在她寻短见时,多亏被张二婶发现,不光是把她从悬梁下救下来,还把她搂在怀里,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劝说,劝她逃出虎口把孩子生下来,再找个人家过日子,一定要活下去。语是那么重,话是那么亲。她的一搂一抱,一劝一说,一掩一送,一送一别,使喜儿感动得泪流满面,亲亲地叫了声“张二婶”。每当演到这里,不光是台上的喜儿哭了,台下的观众也被感动得流泪。因此,凡是看过《白毛女》的人,都知道文工团里有个“张二婶”。
二
看文工团演出,对部队来说是一件大事,既能激发阶级觉悟,也是提高战斗力的好办法。《白毛女》也就成为文工团演出的主要剧目,因此很忙。但也有收获,那辆拉服装导具的大车上经常拉回半扇猪肉。有了肉就改善生活,包饺子的标准是每人一斤肉一斤菜一斤面。饺子是分班包,吃的时候则是串着班去吃,吃个肚儿圆,到了上台演出的时候还在打饱嗝儿,只能在心里乐,撑的!
对此,梦云也深有体会。
她的另一体会是年轻人那种乐观精神,甚至把挠心的事也当做趣事来对待。当时由于环境恶劣天又多雨,使很多人都生了疥疮。一到夜里你就听吧,这边也挠,那边也挠,挠得“唰唰”响,那刺痒劲儿比刀子刺的还钻心。可是过后却把这当成趣事来说:“疥是一条龙,先从手上行,腰里转三圈儿,屁沟子里扎大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让她感受最深的则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文工团是个比较散漫的队伍,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同志的衣服破了女同志给缝,女同志过河男同志背。前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后边那一条就不好说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那样做的。有关这事至今想起来还让她心有余悸。
那是在紧急转移的一次行军途中,看到男同志前来背她过河,心里紧张得要命,吓得她连眼睛也不敢睁。当时她是趴在对方的背上过河的,先是感到水流得很急,有时又像是被卷入了旋涡,可把她给吓坏了。接着又像是随波逐流往下漂,而且速度很快,激流险滩一晃而过,轻舟已过万重山。
就连老乡们看了也在议论:“就是背媳妇也没见过这样背的呀!”
可是今天在过青龙河的时候,过去那种做法却被弃用。因为情况太紧急了,身后敌人追着,天又下着暴雨,刚要过河敌军就追来。只能是你拉着我,我拽着你,走一起走,跌一起跌,一跌一大串。但还算幸运,终于赶在敌人之前过了河。但也发现少了两个人,一个是文工团的台柱子黎民,另一个是那个要例假费的小鬼。
他们两人并没有被山洪卷走,冲走的只是背包和随身带的乐器。乐器就是武器。就是为找那把三弦掉的队,可是等他们找到队伍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因为夜深了不便再去敲老乡的门,便安排他俩到女同志住处的过道屋去过夜,把前后门的门板摘下来往门槛上一架,就可以睡个安生觉。
这也是战时的需要,为保护女同志,在紧急情况下经常是男女混编,就是这样安排过夜的。
他俩是躺在门板上睡的,头枕的是两只鞋,鞋也是湿的。山区的雨夜本来就很凉,再加上穿堂风从身边扫过,一扫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梦云从里屋走出来,如同分发战利品那样把两床被扔给了他们,连句话也没说,又回里屋睡觉去了。
小鬼是搂着他那把三弦睡的,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可是黎民却怎么也睡不着觉。那带有异味的被子盖在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品味,让他遐想。这种感觉只能从童年记忆中找到。那时候几岁?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个结婚的日子,因为哥哥有病得找个童蛋子“冲喜”,就把他给塞到被窝里。那种气味就是在新娘的被窝里嗅到的。过后人们问他那个被窝好不好?他说好。问他还去不去?他说不去,因为屁股上挨了一巴掌,是让哥哥给轰跑的。那童话般的往事他哪会忘记?
可是童话只能是作为记忆重温,永留在他记忆中的却是这床被。
那带有战友温馨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既感到温暖,又感动得难以入睡。这会儿雨渐渐的小了,雷声也在远去。接着又听到蛙鸣,鼓噪得他再也睡不着觉。便翻来覆去在门板上“折饼”,两手也在不停地抓这抓那,结果还挨了蝎子蜇。解痛的办法也是从战地小报上学来的,往挨蛰的手上撒尿。事后他还把这事当做趣事到处去讲,却未能悟出那床被究竟是暖在何处。
三
一九四七年,对战局来说是关键的一年。为配合东北战役,先是打昌黎,扒铁路,切断敌人的运输线。西线则是深入到京东三河、蓟县一带,给平津守敌增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