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小提琴的郑勇思老师,故去已经二十年了。今天是他九十岁诞辰的日子,学生便在老师家里举办演奏会。这是从幼年形成的一种惯例,每学到一个阶段,就用这种演奏形式向老师汇报,而且是作为一件大事来对待。因为琴拉得好不光受到表扬,还可以上前摸摸老师的那把琴,拨拨弦听听音,或是瞧瞧琴背上那漂亮的虎背纹,甚至还可以用老师的琴带领大家演奏一曲。这在当时来说可说是莫大的荣誉。因为这把小提琴不仅声音特别好听,还是一把具有二百年历史的古琴。
这把古琴的来历也很偶然,是在“破四旧”那年月被人捡来的。当时琴已经摔裂,经过一个木匠粘修后才成了有用之物。可是那个捡琴的主儿并不在行,一听手工费要十四块钱,又觉得一把旧琴花那么多钱不值,索性连琴也不要了,一把古琴顶了十四块钱的工钱。后来这把琴便到了教琴人郑老师的手里,还是那个串街的木匠送上门来的。至今仍被郑师母珍藏着。
这场演奏会,是老师当年最得意的几个学生发起的,这种做法即是向恩师汇报,也是用琴声向他们的启蒙老师表达缅怀之情。可是老师不会再听他们的演奏了,只好由健在的师母代替。
这场汇报演奏会仍同过去一样,当年老师坐的那把椅子依然摆放在那里。用来伴奏的钢琴琴盖照样打开,钢琴上摆放着那把古琴。他们演奏的曲目都是由自己确定的。演奏顺序虽然没有安排,可是一到演奏时,好像人人心中都有个顺序表,也跟当年那样先易后难后来居上,谁的水平高谁最后一个出场。
第一个演奏的是《加伏特舞曲》。虽说这是一首很普通的外国曲子,可是拉起来却很认真,无论是快弓还是碎弓,都做到认真规范,奏得是那么轻快,有一种跳跃感。这是刚学琴时拉过的一首曲子,三十年后的今天拉起来依然没有走样。只是那句用来当前奏的“我们走在大路上”让他忘了,那是老师特意给加上去的。其用意他的学生当时并不清楚,还以为这是一首由革命歌曲改编的小提琴曲呢。
第二个拉的是贝多芬那首有名的《小步舞曲》。演奏得更加出色。尤其是那段跳弓演奏,琴弓在弦上跳着,奏出的琴声是那么轻快优美。只是拉出的声音太大了,而当年拉这首乐曲的时候,是装有弱音器的,声音一下就弱了很多,弱到不怕隔墙有耳。
下一个学生演奏的是《新疆之春》。这首著名的中国小提琴曲,是在“文革”结束后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乐曲的体会就更深了,一幅冰消雪融的景象顿时展现在面前:天山的冰雪融化了,冰化成了水,水汇成了河,穿山越岭欢快地流着,像在唱一首春之歌。而更让人振奋的是那段感情奔放节奏铿锵的演奏,奏出了欢乐的舞蹈场面。跳得是那么尽情,那么轻快,整个乐曲充满了春天的欢乐。使在场的郑师母听了也喜出望外,并一再说:“若是在天有灵的话,你们的老师也会跟你们同奏这一曲的。”
学生的演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水平高。接着演奏的是一首世界小提琴名曲《流浪者之歌》。这个学生演奏技巧非常娴熟,一首难度极高的乐曲被他演奏得淋漓尽致,那哀怨的曲调,那缠绵悱恻的诉说,都在他演奏里体现出来。顿时将汇报演奏推向高潮。他用萨拉蒂的这首小提琴曲,拨动了人们的心弦。更何况音乐是无国际的,心是相通的。而该曲的演奏者,当年则是被老师“捡来”的一个学生。
那时候郑老师还在扫街,有一天他看到有几个孩子在大街上拍洋画,拍得是那样津津有味,把手都给拍肿了。他便对其中的一个孩子说:“别拍了,到我家给你上点药好吗?”其实是看上了他的手。这个孩子的手指很长,尤起是他那小拇指,都超过了无名指的那条横线。果然是一眼看准,如今这个学生已是某乐团的首席。今天他是特意用这首曲子倾诉人生,表达对恩师的缅怀之情的,自然是催人泪下。
就在汇报演奏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个老学生从外地匆匆赶来了,也要演奏一曲。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一个只身而来连琴都没带的人,又有什么惊人的演奏呢?但是大家还是以礼相待,拿出自己的琴让他拉。却被他一一谢绝,他所用的却是老师的那把古琴。看来他也是有备而来。再加上此人穿戴考究,举止稳重,颇具事业有成的那种派头,气势绝非一般。结果拉的却是这样一首曲子:
这首曲子节奏一样,曲调相似,就那么几个音反复出现,其实就是一首再简单不过的音阶练习曲。非常好拉。当时为了便于记忆,也是为了使初学琴的人拉着有兴趣,郑老师还把它编成四句话:1155拉拉手,4433一块走,5544秘密来,4433不回头。
回想起来那已是童年时的事了,可是今天再听到有人拉这首曲子时,不由得便都摇起头来,是他不懂今天这场演奏会的要求,还是当年拉过的那些小提琴曲他给忘了?
面对众人的这一表现,这个老学生却全然没有察觉,仍然拉得那么津津有味一丝不苟。甚至连拉琴的姿式也跟童年时一样,一手托着琴颈,一手持弓跟拉锯那样上下来回蹭着,头也摇来身也晃。晃着晃着便引起了共鸣,不由得便都加入到这演奏的行列,齐声奏起这首“1155拉拉手,4433一块走”的练习曲。他们拉得是那么认真,那么亲切,好像年岁也都变小了,个子也变矮了,一个个用脚打着拍子,一遍一遍接着往下拉。悠扬的琴声,在北京宽街那间小平房里交响着,回荡着,飞向窗外,传向四方……坐在太师椅上的郑师母,却在悄悄地流泪……琴魂这是入冬以来北京第一场瑞雪。雪不大,却飘飘洒洒一直下个不停。雪铺满了大地,覆盖了所有的建筑物,到处是白皑皑一片。
而繁华的王府井街头,则是另一番景象。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雪已不再是白色的了,很像那五颜六色的纸屑,闪闪烁烁往下降落着……雪给闹市带来了喜庆气氛,使逛夜市的人感到惬意,眼前飘着雪,肩上披着雪,脚下“咯吱咯吱”踏着雪,身后留下一串串足迹。尤其是那些踏雪而至的情侣,更会感到这是天公作美,若是无雪相伴,怎会紧紧偎倚在一起呢?
与此情调不协调的是那哀怨的琴声,伴着雪飘雪落在不停地奏着。奏的是那首使人心灵震颤的《二泉映月》。
这是世人皆知的一首名曲。曲调感伤忧怨,奏起来一波三折如泣如诉,像是在诉说一件往事,一段衷情。就连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在他第一次听到这首二胡曲演奏时,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并以东方人所具有的虔诚说:“这种音乐应该跪下去听。”说着便顺势从椅子上往前一滑,如不是有人拦他,便跪了下去。在谈到这首乐曲何等感人时,他说:“用断肠之感这句话太合适了。”
刚才正在街头萦绕回荡的这首《二泉映月》,则是由坠胡那种乐器演奏的。
坠胡比二胡音域宽、音量大,音色还略带沙哑。这是豫地特有的产物。河南地方戏曲多为大悲调,用坠胡拉这首曲子,也就更感人至深了。
拉坠胡的是个民间艺人。他的演奏水平还是相当不错的,运弓自如,颤音婆娑。而且他又是个盲人,自然也就会使人想到该曲的作者瞎子阿炳了。有关《二泉映月》的命题他是无从知道的,他更不会知道阿炳华彦钧的家乡无锡,有“二泉”这么个景观。尽管他双眸已经干涸,可是他心中也有涌泉,泉中也有映月。
盲艺人原是豫地某剧团的演奏员。他会拉河南坠子、河南曲子、河南落子。而他主要的任务则是给一个唱河南坠子的女演员伴奏。她是他的同乡,也是同他一起入县剧团的。由于她从小受到这些戏曲的熏陶,唱起河南坠子来,带有浓厚的地方戏曲味道,声音粗犷豪放。还带有泥沙味儿,她是喝黄河水长大的。遗憾的是剧团解散了,各谋生路。他俩这对舞台上的老搭档自然也得分开,而两颗心却很难拆散。可是他是个盲人,又能有什么生计呢?对方的爹妈当时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你能养得起这个家吗?他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背上他那把坠胡,手里提根竹竿,便踏上了卖艺乞讨的茫茫天涯路。靠的是这一曲走天下。
常言说艺不压身。他不仅会拉各种地方戏曲,还会用“大雷”那种演奏法,模仿公鸡打鸣、母鸡咯咯下蛋,以及马嘶犬吠和敲打锣鼓点儿的声音。甚至连戏中的各种人物唱腔道白,也都学得惟妙惟肖跟真人唱的一样。因此,过去每当剧团演出冷场时,便让他上台拉段“大雷拉戏”。就是单学一学黑头花脸那哈哈一笑,也能使全场哗然拍手叫绝。可是当今听得多见得广了,人们的口味要求也高了,很难被打动,不捅到心窝子上他是不会掏钱施舍的。他就是在一位好心人的点拨下,练了这首《二泉映月》来京卖艺的。只是如今拉这首曲子的艺人太多了,想要拨动人们的心弦勾起共鸣,获得同情和怜悯,难啊。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拉这首曲子。尽管天已黑,身下的冰雪也焐化了,却很少听到往他那小铁桶里投硬币的声音。
艺人他自己也知道,肚里没食,雪天再露宿街头,说不定这一夜就成了“倒卧”,连家也回不去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东西,一张与命运相关的纸片。那张不足一巴掌宽的纸,是在他上火车的时候,他那位女友塞到他手里的。并告诉他上边有四个字,不到混不下去的时候他是不能看的。虽然他一直按女友的嘱咐把这片纸珍藏在身边,心里却一再猜测:这四个字写的是什么呢?是陷入困境时“绝路逢生”还是“逢凶化吉”的吉利话,促使他摆脱困境?还是在走投无路时劝他“速归故里”?如是这样,那便是心照不宣的暗示——速归故里成家。他多么希望能是这四个字呀!
盲艺人深知女友的为人。心地善良,而且感情细腻,什么事情想得那么周到,出乎常人的心细。她不仅河南坠子唱得好,板打得也好,能打出各种花儿来。尤其是开场打的那段“闹台”,立马就让台下观众从心里振奋。接下去就该听他那精彩的大段前奏了。结果是板促琴,琴促板。板越打越快越花,琴也就拉得更欢更动听;抖弓碎弓,倒把窜把,手指在两根弦上跳来跳去滑上滑下,一下就把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接着便是一阵碰头彩。这既是为演唱开场,也是为了显示琴师的高超演奏技巧。而这一切都是对方精心安排和设计的。因此,他们每次合作都非常成功,真可称得上珠联璧合,也把两颗心合在一起了。他们的爱情是在坠胡的两根弦上建立的。他心里在想:这种感情哪会轻易断呢?
而今,真如她所说的那样陷入到绝境的地步,不能再猜那哑谜了,那几个字也许会给他指点迷津使他绝路逢生呢!他求人念了纸片,结果更使他绝望,那四个字是:各奔前程。
这一毫无准备的精神打击一下就将盲艺人的希望化作云烟飞走了,留在他心中的是无限痛苦和凄凉。今后再不能与她相聚,再也听不到她那清脆的唱板和那感情充沛动人的演唱了。身边那把坠胡成了他唯一的伴侣。
于是他重操琴弦,边拉边回想往事,结果越回忆那些往事心里越加痛苦。过去演出都是人与人相伴,琴与唱相随。如今已是琴在人已去,黄河东去不复回。
那首本来就催人泪下的《二泉映月》,被他拉得忧伤极了。如杜鹃啼血,如孤雁哀鸣。就连那雪也像是随着那琴声飘然而下。天地皆白。
此时的盲艺人已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世上所有的一切,就连往他那小铁桶里塞钱和投硬币的叮咚声也全然不觉了。他将一切都倾注在这首宣泄内心痛苦的乐曲之中了。
就在他拉得天昏地暗行人围观不散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来到他身边,带有同乡口音,亲切而又带有诡秘的语气在他耳边说:“师傅,别拉了。”那人见他旁若无人似的继续拉着,便一把抓住盲艺人那拉琴的手,并将人也给拉了起来,随手塞给他一把毛票。
盲艺人开始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当他摸到钱时才明白,是拿钱打发他离开这寸土寸金的闹市的。他已找到了打开人们感情心扉的那把钥匙,怜悯之心将会成为向他施舍的钱币,他岂能离开这里?便以商量的语气不软不硬问着对方:“这地方不让拉吗?”
年轻人被这话问得张口结舌,然后满嘴喷着酒气说:“这曲子我听了心里不好受,我听不下去呀!你饶了我吧!”接着他又骂起了自己:“我不是人,我,我……”下边的话不知是羞于出口,还是有苦难言,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喝了两口酒,然后将酒瓶往雪地一抛,用棉大衣裹了裹身子,踏着雪歪歪斜斜地走了。
阻止演奏的流浪汉走后,人们又相继围了上来,听这位盲人的演奏。但他没有再拉这首曲子,而是去了北京火车站。用刚才讨来的钱买了车票,当夜乘坐南下的列车,两手空空地“速归故里”了。
从那以后,这首感人肺腑的《二泉映月》他依然在拉。每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缠绵悱恻的琴声,便会伴着流水声在河边响起。可叹的是,浑浊的黄河水是不会有映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