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盖棺论定的人物:一个生前行为不端,死后臭不可闻的人。人们送他个外号,叫“殃人”。
说起了这已是“七七”事变以前的事情。那时我才七八岁,而殃人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他个子不高,背还有点儿驼,满脸的络腮胡子跟刺猬那样竖着,露出的那块脸总是阴沉沉,见人从不抬眼皮,与人煞有戒心和敌意。那会儿,殃人就住在我们张庄村西口的大庙里,以看庙为生,打扫殿堂,照看香火,撞钟敲磬,常年伺候那些供奉的泥胎神像,并且还经管一套抬棺材用的杠木,和大户人家存放在大殿里的几口寿材。除此之外,他还兼做一项真正鬼使神差的差使——给死人撬殃。
那时在我们乡间有一种习俗,认为人死后肚子里还憋着一口臭气。人们都跟那口气叫“殃”,生前为气,死后为殃。入殓前必须把那口气撬出体外,否则,入土后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并且连坟地都不长庄稼。听老人们说,那殃气可厉害了,撬殃时从鼻孔喷出,能打出百十步远。打到树,树死;打到人身上,轻者也得掉一脑袋头发脱一层皮。难怪那会儿一听到喊“撬殃喽”的声音,连猫狗也吓得到处乱钻,怕让殃给打了。
在世人眼里,殃是一种十分可怕而神秘的东西。那会儿我由于年幼好奇,总想知道个究竟,这殃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怎样从鼻孔喷出、撬出体外的呢?后来在我祖老太太去世的时候,终于有了机会,便躲在一个既可藏身又能瞧见的地方看。说实在话,那会儿完全是壮着胆子站在停尸房门后的,心里还说着:“殃走直线,不会拐弯。”
“撬——殃——喽!”
随着一声嘶哑而低沉的喊叫,殃人拖着一条老寒腿“嚓嚓”地来了,手里提着一根扁担。那桑木扁担是撬殃用的,弯曲而光滑,透着一层红色的光亮。他不像那些前来哭丧的人,不管眼里有没有泪,也得拉着声调哭上一阵,然后再问一问病故的时辰以及后事的安排等等。而殃人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便一直朝停尸的过堂走来了。刚才他对人这种冷漠态度,可能是由于他这种差使形成的习惯,活着的人跟他没缘。
他的脸依然是阴沉的面无表情。来到停尸房后,他只是如同默哀那样在死者面前站了一会儿,便去掀蒙在死人脸上的那块盖布。他动作很轻很慢,提着盖布的两角一点点掀着,像是怕把长眠的祖老太太给弄醒似的。接着他又向面对死人鼻孔的前院看了看,见那里没人,才将扁担往挺在门板上的祖老太太腰下边一插,嘴里“嘿嘿”地撬起来。尸体被撬得一起一落,弯得像个弓。这一切我都看个清楚,可就是没看清那殃气是怎样从鼻孔喷出,连声音也没听见。
撬完殃后,就如同解除了戒严令。人们又从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该哭的接着哭,该谢孝的谢孝。但却没有人向撬殃的人谢孝。
谢孝是一种不可少的丧礼,每当有人来吊孝的时候,孝子便前去下跪表示谢意。那种跪法是用单腿跪,一手下垂,一手托着个木盘,高高举过头顶,托盘里放着折叠好的孝服和孝帽。可是给死人撬殃的人却没得到这种礼遇,只送他一顶粗布孝帽。殃人拿过孝帽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捏着两角“噗噗”往里吹了口气,双手一撑便套在头上,顶着孝帽就走了。虽然他一句话没有说,看来他还是很满意的,因为一顶孝帽半尺布,他身上穿的裤子袄,就是用这些碎布染了后拼成的百家衣。
我望着殃人离去的背景,眼睛一直盯着那根磨得发亮并且有些弯曲的扁担,忽然产生了个想法,认为殃人他一定是从阴间派来的什么神呀鬼呀的,那手拿勾魂牌的小鬼,不就是阎王派来索命的吗?
若是细说起来,殃人那令人恐惧的名字,从我刚记事那天起,就深深记在我心里了。记得我小的时候爱闹夜,只要夜里一听到狗叫就哭个没完,连把奶头塞到嘴里都不管用。每当到了这会儿,妈妈就会装作十分吓人的样子,嘴里说着“红嘴绿下巴,一走一嘎巴,再走就趴下”来吓唬我。若是我还哭的话,就该说“狼来啦,虎来啦,老猴跳墙咬来啦,殃人后边跟着也来啦!”那会儿只要这样一吓唬,立即就闭上嘴不再哭叫,往大人怀里一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可是在梦中殃人还会出现,而且还长着尖牙利爪,眼睛放着绿光,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后来当我懂事的时候才知道,殃人是人。并且同我家还是仅有一墙之隔的近邻。那时他是个更夫,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他围着村子打更的声音,“帮,帮,帮帮!帮,帮,帮帮!”那梆子的声音可脆了,从二更敲起,一直敲到五更黎明。不论是雨夜,还是北风呼啸的寒冬季节,都是他那梆子声伴着村人入睡,更夫是夜里睁着的眼睛!
可是后来不知为啥,这向村人报告平安无事的梆子声却再也听不到了,代替这声音的是让人恐惧的狗叫。后来才听说,不让殃人打更是因为村里接连着了几场火。年三十晚上我家场院那场火着得最凶,闪烁的火光把窗户纸都给映红了。多亏那天全村出动及时把火扑灭,若不连我家那座深宅大院也给烧光。
这火神爷是谁哪?
我家的三叔二大爷,以及能主事的南屋大哥,都在掰着手指头挨门挨户猜测着。过了粗箩过细箩,就是筛不出这个放火的人来。还是识文断字打算盘会“袖里囤斤”的爷爷会掐算,他只捻了捻胡子尖便一口咬定说:“还能是谁呢?这几把火,全是殃人一个人放的!”
爷爷说话总是有根有据。爷爷说他放火是火柴捆在一束香上,借着打更塞到柴禾垛里的。如不是这样,为啥殃人打更转到村东,村西着火;他转到庄南,庄北着火哪?但从未抓到他。只好找了个借口,不再让他吃这碗饭,把他那更倌给罢了。
后来又发生了比夜里着火更为可怕的事。
那时候由于年月不太平,经常出现匪患,村里几户有钱的人家,便成立了自卫团。说是自卫团,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杆枪,老套筒、汉阳造。虽然自卫团人不多,也得有个头,便让我叔伯大哥当了自卫团的团长。尽管他只撸过锄把子,但我家是全村的首户,又有爷爷一族之长的威望在那儿镇着,另几户有枪的也就点头了。当时有句俗话:庄家会头跟着走。
我那位外号叫“醉鬼”的叔伯大哥,原先最爱喝酒耍钱了,酒他是一喝就醉,赌起钱来夜里连家都不回。可是自从他背上老套筒枪,钱也不赌了,酒也不喝了,一到天黑的时候,就带领自卫团到大门外的月台上去守夜。因为当时土匪闹得很凶,生怕夜里来绑票。那年月土匪多得跟闹蝗虫似的,吓得我夜里睡觉都不敢合眼。可是自从有了自卫团,好像枪真能辟邪,我的胆子也大了,每天夜里都能睡个踏实觉。
就在这以后的一天晚上,我刚钻进被窝,就从当街传来震耳的枪声,震得耳朵眼儿“崴儿崴儿”响。接着又传来让人胆战的喊叫声:“殃人拿斧子砍人啦!”“殃人抢枪啦!”“殃人回他屋里去啦,快把他家门堵上,别让他跑了。”“快把枪扔出来,要不我就刨房啦?”……那风风火火的喊叫声,接连不断从门外传来,把房盖都快抬起来了。接着又听到有人从我家跨院蹬梯子上房。那拿镐刨的声音“咚咚”响着,连我家的房顶也跟着颤动。不久又传来两声枪响,那是殃人从屋里朝房顶开枪,吓得那些刨房的人叽哩咕噜全都从房上滚下来了。
等自卫团的人把大哥搀回家才知道,殃人已经跑了。逃跑前他先从门里扔出个枕头,当自卫团朝那枕头开枪时,他便借机抡着板斧冲了出去……据说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我那位大哥在月台上巡夜时显份儿,在摆弄枪时走了火。当时正在他家门口乘凉的殃人,认为这是朝他示威,不容分说顶着烟就冲上来,一斧子就把摆弄枪的大哥给砍倒了。
殃人逃跑在外,更使我一家人提心吊胆。关于他的根底又不是不清楚,他从小就是个傻大胆,为了一斤白薯跟人打赌,他能在獾扒的坟墓里呆上半个夜晚。长大成人以后也不守庄稼人本分,闯关东去长白山挖过人参,到大兴安岭打过熊瞎子,在磨盘山伐过木,黑河淘过金……他是七十二行行行干不长,据说还当过兵痞。后来在外边混不下去他才回老家的。如今他又有枪在手,岂能不落草为寇?吓得我家天一擦黑就把大门关牢,还雇了两看家护院的,整夜整夜端着枪在房上趴着,以防不测。那两个护院的一个叫老杨,一个叫老刘。他们也是兵痞出身,枪法好,会飞檐走壁,据说他俩是在直奉战争时被打散无处可去,留在我们庄的。
令人高兴的是,殃人并没有当土匪,两个月以后自己又蔫蔫地回来了。有人看到他进村时跟殃打了似的,耷拉着脑袋弯着个腰,怀里揣着一坛子酒,回到家把柴门一关就喝了起来。那酒味儿很冲,隔着一道墙连我家人都能闻到。都是说他是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拿枪换酒喝的,一醉解千愁。
那天夜里,又闹得我一家人没有合眼,一直聚在爷爷的上房屋里商量对策。满屋子烟雾呛得人出不来气,连那盏泡子灯也跟跳大神似的在“突突”地跳着,更使人心神不定。斧伤未愈的大哥主张先下手为强,先下了殃人的斧子再报那斧劈之仇。我的一位叔叔则主张拿房抵枪,因为殃人那间小屋挡着我家跨院的出路,成了我们贤德堂多年的一块心病。看阴阳宅的先生看过我家的宅子,说是刀把宅。刀把宅不好,人早亡,大财进不来。过去为了买他这间小房,没少托中人说合,可是他就是一口咬在屎橛上,不卖。可是爷爷听完这些话却不住地摇头,仍然是微闭着眼睛坐在炕毡上慢慢思谋着,而且还是拧着鸭子腿在那儿盘腿打坐。这跟为了争一片苇子坑出头跟邻村打官司的爷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爷爷是有名的好刀笔,最后爷爷捻着胡子尖说:“我看这件事就算啦,再说我们又是同族同宗,一个老祖宗后代,总不能逼着他往那条黑道上走吧?”并且为他开了一条生路,让他去看庙。
从那以后,殃人就一直住在村西头大庙里,也就更不与村人来往了,性情也越来越孤僻。只有到了初一、十五,烧香上供的日子,才有听到他敲钟的声音。那口悬挂着的大铁钟,是早年间全村各户集资铸的,有一人多高,很重,就是拿肩膀用力去扛它也纹丝不动。可是殃人用那木榔头一敲,敲出的声音却是那样低沉浑厚,“嗡!嗡!”传得很远很远,一直响个不停。
殃人长年看庙以神佛为伴,却未能使他改邪归正,后来居然跟前来烧香的大脚寡妇勾搭上了,激怒了全村的大人孩子伢儿。似乎这种事比他放火砍人的罪过还大。于是一到天黑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便躲在村口盯梢监视他们的行踪,并将大脚寡妇进庙的事向大人报告,还跟随自卫团的人到庙里去捉双。结果那一天真让人失望,明明看见她贴着墙根进了庙门,可是进庙里去捉的时候,连殃人住的小屋跟大殿都用火把照了,可就是没有见大脚寡妇的影子。只看到殃人守在大殿门口,跟泥胎那样站着,腰里掖着一把板斧,脸色铁青非常吓人,像殿堂里的那哼哈二将。
殃人把大脚寡妇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哪?人们扑了空后都这样议论着。为这件事我们还受大人的指责:你们见鬼了吧?可是次日早晨,那个起大早杀猪赶集的屠户,却亲眼看见大脚寡妇从庙里走出来,头发乱得像鸡窝。
自从那件事之后,大脚寡妇就回娘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她嫁给海边一个晒盐的,也有人说她并没有改嫁,回娘家的第二天,她就扎到滦河里死了,尸首仰面朝天顺着河筒往下漂,漂到南边海上喂了鱼啦。
大脚寡妇一死了之。虽然这种死法并不能洗清她的耻辱,却换取了我们这些有恻隐之心的孩子们的一点同情。同时对殃人也就更加憎恨,于是便想着法子戏弄他。白天上房堵他的烟筒,让他耗子钻炕洞满屋里冒烟。夜里不让他睡好觉,爬上墙头朝他屋里投掷石子,引他拖着老寒腿前来追赶。他那跌跌撞撞的样子让人看了实在是开心,一不小心不是来个回头望月,就是来个老太太钻被窝摔倒在地。即使这样,日子长了我们还是觉得不解气,索性跳下墙去倒锁上他的门,用关门打狗的做法,从窗户往他炕上泼水,让他傻小子睡凉炕挨冻发高烧。急得他只能跳窗户出来追赶,手里举着板斧,吓得我们只好跳墙逃跑。因为我年岁小跑在了最后,两手扒着墙头悬挂在那里不知所措,心里说这可没命了,因为我知道那板斧的厉害。便在心里默念着老天爷保佑。就在这时觉得屁股下边大手一托,就把我托上了墙头,我就跑掉了。跑出老远还听到殃人隔墙骂着:“小兔崽子!看你往哪里跑?”
关于这件事,多年来我一直百思不解,那天晚上又有月亮照明,而且打过更的殃人又是夜眼,难道他就没有认出我是谁家的小少爷?
在芦沟桥事变那年,冀东农民大暴动之前,殃人突然得了个暴病死了。直到阴历十五那天,才被进庙烧香的人发现。他没有死在那间小屋的炕上,而是躺在为我爷爷准备的那口柏木棺材里。殃人是个怪人,他死也与众不同,他不是面朝天而是脸朝地在棺材里趴着,并且还赤条条一丝不挂。
乡亲们看了都在议论,人死后都是仰面朝天躺着,以表示坦荡归天,为啥殃人死后趴着哪?是因为生前行为不端,死后见不得人?还是用这姿式来说明男女有别?男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能死后仍是腚朝下屌朝天,“朝天高烧一炷香”,还是那光棍儿相。还是他知道死后不会有人给他撬殃,那口臭气不能永远憋在肚子里,得顺顺当当让他从后门放出去?!
不管人们怎样说,他终究是人死如灯灭,死了。生前的事总该有个了结,但却留下一片骂名。
诅咒归诅咒,骂归骂,但大家毕竟是根连根蔓搭蔓一个老祖宗的后代。还是按照历来办丧事的做法,请来了木匠,喊着“钉棺钉,钉棺钉”,用一根根大铁钉把棺材钉牢。并用十六个人抬的大杠,把他从庙里“请”了出去,埋在坑边那块乱死岗子上。死后也没有让他进老张家的祖坟。
在殃人下葬的那天,虽然没有一个为他披麻戴孝的人,但前来观看送殡的人却很多,全村男女老幼差不多都来了。可说是生前孤独,死后热闹非凡,嘻嘻哈哈的议论声代替了出殡的喇叭。只有我们这些孩子们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个站在村口,不是默不作声,就是偷偷啜泣。因为棺材把孩子们的欢乐,连同殃人一起给抬走了,哪能无动于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