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并不小。
小荷姓何。小荷这个称谓是从舞场上叫起来的。是谁先这样叫的?谁也说不清楚,也无据可查,反正是你叫我叫大家都这样叫,越叫越嫩潮。
到底小荷有多大年岁?这也是个谜。只有她家那老夫子最有发言权。可他又从来不说。他叫她小何,年龄自然是比他小。
就连舞场上对她的叫法也不尽相同,女士们叫她小荷,“荷”的昆音还带个“呃”,有点儿荷到晚秋花将落的味道,难免有妒忌的成分。而男士叫她的时候,叫出的那声调就大不相同了,不但叫得亲切,还带儿化音,“小荷儿!”一听就年轻了许多岁。一句话:小荷年轻漂亮,舞姿翩翩,风度非同一般。
小荷的相貌也很出众,身条也好,要腰有腰,要胸有胸。尤其是他那飘逸的长发,随着舞步荡来荡去,让人看了还真有点儿心动呢。小荷年轻时在某文工团工作过,是个舞蹈演员。虽然改行多年不跳了,可是基本功在那儿摆着,在当今这帮跳舞的人里,自然也就是舞后了。
她是一个偶然机会,加入到这一舞人行列的。而且是一跳就上了瘾,甚至到了着迷的地步,有时是一天三场场场不落。
这天她又是带着一身疲惫回家的,就连她那掩面的发丝,也掩不住她脸上的倦态。进门朝老公说了声“可累死我啦”,身子一仰就靠在了沙发上。又锤腿又锤腰,连眼睛也不肯睁。
当时她老公正在转椅上浏览当天的报纸。这是他的嗜好,同时也是借看报等候夫人归来。当他看到她那疲惫不堪的样子时,便好言相劝说:
“要量力而为,量力而为。”
小荷说,“这您老先生就放心吧,我,心里有底。”说完便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瞧,我给你跳一个”。
尽管这恰恰舞是她刚学来的,并不熟练,可是跳起来却很疯狂。无论是陀螺转还是扭臀步,还是古巴转步和玛祖卡这成套的舞步,她都能做到精确,动作到家。跳着跳着还就跳到她老公身边去了,她先是随手碰掉他手中的报纸,接着又借势一带,转椅也跟着转了起来。转得她老公都有点儿晕了。
可是吴老先生心里却特别高兴。真没想到她还能跳舞,而且跳得还跟年轻时那么美。于是便立即起身去放水,让夫人泡个热水澡。她太累了,用泡澡来消除她舞场上的疲劳。
吴老先生虽然已年过花甲,也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尤其是看到夫人刚才那种表现,心中便荡起波澜,想窥视一番她在洗浴时的那种媚态,那热气腾腾的澡盆里,将会出现一朵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却被夫人给轰走了:“你不知道我还要洗头洗发吗?”
澡她是泡了,头发也梳理了,并且还拢成个马尾巴甩来甩去,满屋都散发着法国香水的气味儿。可是却并没能留住她,洗完澡又梳妆一番,吃了点儿便餐又走了,直到深夜才回来。几乎是天天如此。
有一天她又回来晚了,老夫子又在提醒她:
“要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这哪能止得住呀,跳舞是最容易上瘾的。在跳舞五步曲里就有“一身汗,死了算”的说法。这可怎么得了?他真怕她在舞场上出现这种情况。可是他这一家之主又做不了她的主。只能用“适可而止”这种话劝说。老夫老妻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小荷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便一再用话解释,说她跟舞友们早已经约好了,到时候她不能不去。接着她又反问着对方:“我的老先生,言而无信非礼也,这不是你常说的话吗?拜拜喽!”话音一落,人也就不见了。
妻子走后,吴老先生就再也坐不住了,便开始琢磨有关舞友相约那句话,是不是也有人单独跟她相约呀?为这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是他们婚后这么多年所没有的。接着他又怀疑自己,是人到老年爱猜疑,自己在捕风捉影?结果这事搅得他心神不安连报都看不下去了。有一天,他买了张票就进了舞厅。
他不是去跟踪,那种非礼的事他不会做。他为的是亲眼目睹一下舞场上的风情,究竟是何原因跳舞会那么让人着迷。不然的话她是不会这样上瘾的。
这个东方舞厅坐落在朝阳体育馆内,是由排球练习厅改成的。椭圆形的建筑,拱形的屋顶,整个舞厅里彩灯闪烁,闪得老夫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使他感到自己像是进入了瓮中。再加上他到此目的不纯,难免有做贼心虚的想法,便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窥视。这种场面是让他无法看下去的,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昏厥,舞厅的灯光是昏暗的,闪烁的,让他头昏目眩。他所看到的那些跳舞的人,不光是形影相对,而且身子是倾斜的,让他不堪入目。所听到的音响,不但是让他震耳欲聋,还像针一样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当时他就诹出这么几句诗来:
舞人成双对,
犹如蝶儿飞,
飞去又飞回。
何时把家归?
这天他是带着一种难解的困惑回家的。夫人虽然在家,而她的心却依然在舞场,当时她正对穿衣镜试穿一件刚做好的舞裙。那舞裙很气派也很漂亮,藕荷色的舞裙还镶有白色的花边,一直垂到脚面。可是当她面对镜子一展舞姿时,那层层叠叠的裙摆一下就绽开了。接着还面对穿衣镜自我欣赏地跳起来,两手还提着舞裙作纷飞状。好一个自来美。
她家的老夫子看了连连摇头,心里说她这是怎么啦?就在他百思不解的时候,说出了一句气话:
“你疯了吧?”
“是疯了,不疯我能活到今天吗?”小荷一边抖弄舞裙一边回答说:“我是活一天乐一天哪,再不疯就没日子疯了,就是得疯。”
老先生一听就更生气了,把脸一沉问着她说:“疯是你个人的事,但总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年龄和对家庭的影响,一天到晚就这样疯下去吧?”
这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来头一回红脸。
要按当下人们对婚姻的看法,他们称得上是一对金婚伉俪。虽然他们一生无儿无女这个家算不上完整,但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倒也踏实,没那么多牵肠挂肚的事,把爱全部放在对方身上。两个人相处也很融洽。为此,他这老夫子曾把两人的关系比作是一条板凳,你两条腿儿,我两条腿儿,你借我的劲儿,我借你的劲儿。
当时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妻子正忙着做饭,忙了个手忙脚乱,便提醒他说,“你要是再不帮我打下手,咱这这顿饭就甭吃了。”
“对不起。我光顾说话了,让我干啥请吩咐吧?”
有关板凳的比喻是粗了点儿,不像是出自一个学者之口。可是话粗理不粗,还真是那么回事儿。丈夫忙于做学问,家里的事他是连问也不问。若是夫人问他这事那事该怎么办时,他却张口就来:“‘大事找江清,小事找东兴’,我是甩手大掌柜。”他还以领袖自居。
被老夫子称作第一夫人的小荷,的确是个里里外外一把手,家里的活大都是由她来做。学者只会饭后洗筷子刷碗什么的。难怪他说妻子比半边天还大,是四分之三的天。谁知好事多磨,自从小荷四年前得了癌症,这个家还真没消停过,今天住院,明天开刀,出了医院接着又化疗,一个疗程接一个疗程,头发都快脱光了。没办法,只好用发套遮丑。
对这件事,她的老公就更为重视,因为古语中有“男怕无须女怕无发”的说法。于是便四处去给夫人买发套。不知跑了多少个大商场,终于买到他夫人最喜欢的那种。买回家让她一戴,比这再合适的还就没有了。对着镜子一看,人也年轻了许多岁,也漂亮了许多。
在挑选发套时,他的确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售货员问他给谁买,他说给老伴儿。售货员一听笑了,说这是青春发型,那是为年轻人准备的,让他再换一件。他说合适。当问到他夫人多大年岁的时候,他说这是个人隐私问题,在西方文明国家,是不许问女人年龄多大的。最后还是把那件与年龄相差甚远的发套给买了回来。其根据是:人老莫过于心死。
这话是一个心理医生讲给他的。那时因为夫人病入绝境,他才去请教心理医生的。同时中医也有郁郁而疾、郁郁而死的说法。有关跳舞的事也是那位医生建议的,他说跳一跳十年少。他听了之后,便立即带夫人去购置舞裙舞鞋。医生的指示他照办。
就在一切准备就续打算进舞场的时候,心理医生又说了,舞是要跳,但必须还得换个环境移地而居。
听了这建议,可就有点儿犹豫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买房又拿不出那么多的钱,银行贷款倒行,可是到死也难还清。最后还是吴老先生拍的板,拿他住了半生的那三间出廊代厦的大北房,以大换小搬到朝阳区六里屯这地方来住。尽管这地方虽不如景山地区繁华,可是对患者有好处,将会消除她精神上的种种负担。想遛早儿,这里有朝阳公园跟红领巾公园。去跳舞,公园有露天舞场,还可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到舞厅也方便,距东方舞厅只有一站地,遛个弯儿就到了。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切一切吴老先生他都想到了,的确是收到了奇效,而今却出现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直到今日他才悟出什么是适得其反,一下就把她推向悬崖的边缘,那是很难把她再拉回来的。如今的老夫子就完全处于这种困惑之中,夫人头上那顶发套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就在他长夜难眠的那个夜晚,吴老先生做了手脚。放在床边的那顶发套已不复存在,散落在地上已经不能再戴了。
从那以后,小荷就再没有出门,舞自然也就没法跳了,身体一下就垮了下去。如同遭到霜打的花草,很快就枯萎了。
到了这会儿,老夫子也就后悔了。同时他也知道这是他给铸成的大错。但他却没有采取应急做法给予挽回。而是用其他锻炼手段增强她的体质,消除病患。他先是买来各种健身器让夫人在室内活动。这种健身器虽然也能起到锻炼身体的作用,但是太枯燥了,她只练了两天就再也不练了。
接着吴老先生又买来“舞毯”让夫人与舞毯相伴。尽管推销广告把舞毯说得神乎其神,也无法引起她往日的兴趣。钱也白花了。
在实无办法的情况下,老夫子也一改常态,穿了一身西装同她跳舞,做夫人的舞伴。效果自然也是适得其反,把她体内贮存的那点儿能量也给白白消耗掉了。他哪里会知道:跳舞的魅力在于异性交往,而夫妻却不在其中。
在一切做法都无济于事的情况下,老夫子便悄悄去了一个专做假发的厂子。人家说只做不修。接着他又到了那个商场去买。那个售货员还记得这件事,一见他来人家就说,“当时我就对您说了,您选的那件假发不合适,怎么样,还得花钱再买一件吧。戴发套也得跟年龄相配,您说是不是呀?”
他的回答是:“我还就是看上那个发套了。”并要求再给找个同那一样的发套,无论是样式还是型号,还都跟前边那个完全一样。
那个售货员听了笑笑说:“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没有绝对一模一样的。只能是相似罢了。”
那件发套,最后还是被他给买了回来。
回家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让夫人试戴,结果非常满意,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同原来那发套有什么区别。可以这样说吧,除了他本人,其他任何人也无法辨认出它的真伪。甚至连他夫人小荷也误以为真:“这就是我那个发套,闹半天是你给藏起来了,还拿别的话骗我。有你这样的老公吗?”
从那以后,舞后小荷又重新回到舞场,依然是穿着那件漂亮的舞裙,跳舞时依然是舞姿翩翩。可是后来也不知是她自己心里在犯疑,还是往日的舞伴发现了其中秘密,就很少有人请她跳舞了,也很少再听到有人叫她小荷,自然也就更听不到有人再称她舞后。
在她处处遭到冷遇的情况下,最后只好去找心理医生进行咨询,对方却反问着他们:是不是在某个环节上出了毛病,才前功尽弃的哪?
患者小荷听了却不置可否,还是她的老公实话实说道出了真情。心理医生听了之后不住地摇头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