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我们先回宾馆，吃完饭逛逛王城公园，如果来得及，还可以去白马寺。我查过地图，这两个景点离宾馆都不远。”
“你此刻还有这份闲心？”
“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夏风用带有半岛方言味道的普通话吟哦着，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晓雨看着夏风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对唐代李涉的这首诗有了身临其境般前所未有的理解。
吃晚饭时，夏风接到一个电话，让他第二天上午9点到工程指挥部会议室答疑。
“又向成功迈进了一步。”
夏风收起电话，平静地告诉晓雨。
晓雨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进入第二轮了。经过评标，凡是被淘汰的企业，都不会接到这样的通知。”
“祝贺你！”
“祝贺我们。”夏风扬了扬手里的汤勺，纠正道，“不妨预测一下，我们中标的可能性在80%以上。”
“根据呢？”
“我有预感，同时也相信我们的方案是最合理的。”
晓雨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位长者。她既由衷地为夏风高兴，也看到了自己采访报告的曙光。
第二天，夏风和晓雨提前5分钟来到会议室。所谓答疑，其实仅被要求调整报价，这意味着招标方对他们的技术方案没有异议。李总工程师对夏风说：“我们研究过了，你们的报价还不够详细，需要进一步细化并做出调整。你回宾馆后重新核算一下，争取15号之前搞完交给我。可以吗？关于技术方案，我们在起草技术协议书的时候再详细讨论。”
“没问题。”
回到宾馆，夏风对晓雨说：“我大概需要忙两天，你是回北京，还是自己到别的景点游览？”
“都不，我要等到最终结果，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吧。”
夏风用一天半时间重新做出一份长长的价格明细，并按照2%的幅度下调了报价。这是一个很细致的工作，晓雨帮不上多少。看着他那份旁若无人的投入，晓雨更多是坐在沙发上从侧面打量他因专注而显得严肃的表情，不忍也有点不敢打扰他，只在到了吃饭的时候，才把他拖出房间进餐厅。直到夏风站起来舒展着双臂伸了伸腰，宣布完成任务的时候，她才跟着舒了一口气，主动拿过U盘，到一楼商务中心打印去了。
14号上午，夏风和晓雨带着打印好的报价明细来到工程指挥部，交给李总。李总仔细看过，对夏风说：“这个结果和我们的预期差别不大。现在可以透露给你，你中标了，但正式中标通知，还要等我们老总签字后才能发出。接下来，还要请你把基础槽和管沟等相关土建要求提给我们，以便组织施工。不过这事不是很急，今天是周五，你休息两天，下周一再开始也不迟，半个月内完成就行。”
这是一场历时一年多、堪称马拉松式的竞标。一年多来，夏风把自己大半的精力押在这个项目上，不仅因为它的经济效益可观，更因为它“世界第一”的规模所带来的挑战性和品牌效应。
人生能有几回搏？可以说，这个胜利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夏风的人生价值，是对他大半生积累起来的知识的一次集中检验。人生的任何成就，都是付出的回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当一个演员以一个成功的表演获得满堂彩的时候，观众更多的是仅看到他的辉煌，却少有人探究他所付出的艰辛。当然，我们不否认先天素质在成功中的重要作用，然而一个人的悟性和他的知识积累绝对密不可分。天才是成功的基础条件之一，但绝不是全部。“天才”这个词，一直以来都被人们误解了神化了，以为指的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超出常人的特殊才能，其实，真正严谨的解释应该是“天生之才”，何人没有呢？最多有点参差不齐罢了。
到了宾馆，晓雨回自己房间去了。夏风进到房间后，有了一瞬间的彻底放松，他头枕双手把自己平放在床上，闭着眼睛，让自己的思想处于一种万籁俱寂的真空状态，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夏风被门铃声唤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一下已经昏暗的房间，迟钝的意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门铃又响了一遍，这才起身打开房灯拉开房门。
“睡觉了？”晓雨看着他慵懒的模样，问道。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夏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眼神中没有了工作时那种犀利和睿智。
“不好意思，昨晚睡得有点晚，本想躺着休息一下，谁知就睡着了。”
“你昨晚什么时候睡觉的？”
“12点多吧，我没看时间。”
晓雨叹了一口气，说：“你太累了，夏老师，这样连续高速运转，我们年轻人也受不了，何况你这个年龄？我爸爸比你小十来岁，从没见他像你这样熬夜，你的身体又不好，该适当休息一下了。”
夏风笑笑：“没关系，睡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坐一会儿，我洗把脸，我们下去吃饭。”
他洗完脸出来，又变得神采奕奕了。
吃饭时，夏风对晓雨说：“项目进行到这一步，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我明天就回去。你要不要在这里玩两天？”
晓雨摇摇头，说：“不，我坐明天下午的火车回去，以后有机会再来玩吧。你的航班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10点吧，一会儿上网看一下。”
“哦，那么我先去机场送你，算是送战友了。”晓雨笑着说，“一会儿你早点回房间睡觉吧，别再熬夜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晓雨送夏风到机场。看时间还早，两个人在机场大厅外漫着步。
这是一个临雨前的上午，阵阵轻风温柔得如同婴孩的手指，带着丝丝凉意，抚摸着人的脸颊，一团团奇形怪状的云团在天际缓缓移动。
“可能要下雨了……”夏风带着一丝惆怅，轻声说。晓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有作声。
“洛阳是一座古城，号称九朝古都，有着她独特的魅力。杜甫墓也离此不远，几次要去凭吊一下，到底也没有抽出时间。有时想想，我已经走完了人生的大部分旅程，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了，这样忙碌也许真的是一种迷失。”
晓雨低头走着，依然没有作声。她试图理解这个长辈的心态，却无法做到。又走了几步，夏风突然站住，问晓雨：“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晓雨苦笑了一下。“还没有打算。像我们这样的北漂族，在北京的生活压力很大，等一等再说吧。”
夏风认真地说：“你们认为这种等待会减轻压力吗？压力是永远都需要面对的。我是久历沧桑的人了，大致知道生活的奥秘。很多时候，压力需要在承受过程中破解，而不是站在一旁看着它。你结婚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我也讨杯喜酒喝。”
大概是因为各自的工作都比较忙，除了讨论那两篇采访报道，夏风和晓雨的网上交流一度减少了很多。第二年五一过后，夏风突然收到晓雨的一封邮件，上面只有一幅照片，上面是一包糖和一杯红酒，却没有一个字。夏风马上明白：晓雨在五一结婚了。
夏风笑了笑，回复道：“祝贺你们！不过这种画饼充饥有点恶作剧，记着你欠我一包喜糖一杯喜酒。”
三河和洛阳两个项目，相继于2010年底和2011年6月竣工交付，晓雨的两篇报道也随后见报。这两篇文章，都是由晓雨起草，再经夏风润色，最后定稿的。两篇报道的结构大体相似，都是叙述事件和探讨缘由相结合，但也有不同的侧重点。前一篇以科技创新对中小企业进步的牵动作用为重点，后一篇则以民营企业如何突破生存环境桎梏求得发展为核心。由于夏风来自企业，又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许多观点都站在企业的立场进行了深入发掘，因此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和关注。这算是一个双赢的结果：晓雨很感激夏风对她个人的帮助，而夏风的企业也因为这两篇报道扩大了知名度。
洛阳一别后，夏风和晓雨再没有见过面，但是网上交流却比较频繁。这个过程使他们几乎忘记了相互之间的年龄差异，形成了真正的忘年交。晓雨经常向夏风提出写作、社会、人生等方面的问题，探求夏风对相关问题的看法。而夏风，也常常因为回答晓雨的问题，使自己的观点系统起来。有趣的是，晓雨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年轻一代的迷茫，夏风也在不知不觉中使自己的心态变得年轻起来。
在夏风看来，有时晓雨也会表现出懦弱和对人生的悲观。每当这种时候，夏风总会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开导晓雨，让她通过培养心理承受力来塑造对前程的信心。
有一次，晓雨在QQ上对夏风说：
“有时会感觉很累——不是工作和身体累，而是心里累。人活着真没意思。”
夏风想了一下，回复道：“我不想问你产生这种情绪的具体原因，只想说，这是你缺乏心修养的表现。与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人，尤其是像我这样身体欠佳的人相比，你有悲观的理由和权利吗？”
“我们都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却并不相同。这并不是因为世界本身有什么不同，差异只在于人们看世界的角度和目光。要学会用平常心看待世界看待人生。既不能自甘沉沦，也不能好高骛远。如果说，我们无法像佛教徒那样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事事放下，那么‘看开’却是必要的。而要看开，首先要心灵清净。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吗？其实，每个人的心灵，从认识世界那一天开始，就在不断受到各种各样的污染和毒化，任何人都不可能例外，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持续进行自我净化。当然，在当今世界中，要找一块可以容纳纯净心灵的净土，绝非易事。物欲和功利使世界变得浮躁，浮躁使人们变得疯狂，疯狂使世界充满喧嚣——于是，世界在一个广义的没有尽头的几何圆上周而复始。要逃离这个世界几无可能。因为，现代社会把每个人都卷入到功利的旋涡之中，直到生命在这旋涡中灭亡，连同那被物欲蹂躏到破碎而充满悲怆的心灵。当我们不能使这旋涡减速的时候，最好也不要推波助澜。”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里的‘寒’，当指寂寞和孤独。耐得住寂寞，无疑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境界。”
晓雨的回答有点俏皮：“本想谢谢你的开导，但你讲得有点深奥，让我慢慢体会吧。”
时隔不久，晓雨又问到一个问题：“近日在网络上看到一位大学教授的文章，提出文化复兴的道路：独尊儒教。同事们今天还讨论了一番，褒贬不一。你的看法呢？”
夏风马上就回复了：
“我也看到这篇文章了。不知道这位教授何以如此让人不解。假如是出于迎合愚弄下民的政治目的，那就应该在这不解之下再加上‘卑鄙’。依靠‘独尊儒教’来复兴中华民族文化是一个伪命题。儒教是中华民族博大精深文化宝库的重要支点，但绝不是唯一支点。重塑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和自信，靠独尊儒教不仅成本过高，而且也不可能实现。”
“儒教思想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灵丹妙药，同样需要批判吸收，需要注入新的内容，需要兼容博蓄，否则必将僵化而贻害无穷。把当今时代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根源归结为不尊儒教，未免偏颇。自儒教形成以来的中国历史──尤其是孔子被奉为‘大成至圣先师’的清代历史已经证明，仅仅依靠儒家学说，不可能解决中国社会的种种弊端。”
“‘复兴’的真髓不在‘复’而在‘兴’，没有融合和创新的‘复兴’是复古的同义词。因此，把‘文化复兴’和‘独尊儒教’放到一起，是在偷换概念。”
晓雨只输入一个表示“强”的表情，作为回答。
夏风和张晓雨之间的交往，可以定位为纯粹意义上的朋友。曾几何时，人们对所谓婚外情、老少恋已经见惯不怪，然而在这两个人之间，却没有产生异性间常有的那种所谓恋情，当然更谈不到性爱。这种因工作而发生、因相互欣赏而发展的友情，像两棵相邻生长的树木，享受着同一片天空下的阳光雨露，吸吮着同一块土地上的营养，纵然不会生出连理枝，却也会因为枝叶繁茂而日益靠近。他们从未想象过这种友谊的走向和归宿，也不关心能够维持多久，一切都像日月轮回四季更替一样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