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在2008年夏季，夏风接触了一个前所未有而又富有挑战性的大项目。从夏风的角度来说，前所未有的规模和近乎苛刻的技术要求，并不能构成对他的挑战，最让他纠结的挑战是他的企业性质。买方是位于洛阳的一家大型国企，他们为投标企业设置了一道门槛：不接受民营企业投标。对于夏风来说，这是近乎无法逾越的障碍。用户本来就是上帝，而大型国企更是具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所谓公平竞争，在这里既不可信也没有可以争辩的余地。但夏风没有放弃，他不懈地努力着，首先争取到了参加交流的机会。这个底气来自于他对自己技术方案的自信。当他在交流的过程中，以平淡的语气告诉对方专家组，自己名下的海风公司，在热处理淬火冷却装备制造领域，是国内拥有最多业绩、承担过最大规模工程的专业化公司，尤其是他们在进行方案设计时依据流体力学原理，运用了计算机仿真模拟技术这一点，更让专家们刮目相看。同时，夏风提出的预设计方案也被认为最接近实际需要、最合理。就这样，他终于闯过了第一关，被破例允许参加投标。
应该说，这是一个决定性的胜利。然而，当夏风知道他的另外三个竞争对手都是具有甲级资质的研究院、研究所时，他还是有点紧张。毕竟，这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允许他表演的舞台，能不能取得成功，还是要看他是否具有技压群雄的功底。
夏风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具报道价值的事例，向晓雨简单说了一下，希望引起她的注意。
进入2009年，夏风的工作压力陡然增加。三河那个工程已经进入定型设计阶段，这两个前所未有的项目同时压在他的身上，使他这个身兼总设计师的董事长，像一个被鞭子不断抽打的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旋转着。
这一年四月，夏风到北京参加行业协会的一个专题会议。晓雨知道后，特地赶到会场看望他，利用会间休息时间把他请进一家茶楼，专门了解洛阳那个项目的详细情况。
夏风介绍完目前的进程，对她说：“这个事例的报道价值，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民营企业面临的不公正环境；二是民营企业并非都是假冒伪劣或者粗制滥造的代名词，社会应该为民营企业正名。不过，我现在刚闯过第一关，最终能不能中标尚在两可之间。如果我们将来落选，我希望是输在实力上，而不是输在传统观念或者政策上，这样才能令我心服口服。”
晓雨看了看他，觉得眼前这个伯伯级人物的思维，不仅有成熟的深沉，也有青春的活力。这种奇异的结合，使他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许多。
“有关三河那个项目的报道，我写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就等项目进行的结果了。听你的介绍，我也觉得这两个案例的意义不一样。我可以介入采访吗？”
“如果这个项目我能中标，那么这个过程和结果都会揭示出许多深层次的东西，可能更适合你的报道。在我们北方，对民营企业的歧视并没有完全消除，这里有民营企业自身开放意识不足的问题，也有社会环境的因素。作为媒体，确实有必要给予足够的关注和呼吁。你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介入？”
“我想尽可能独立完成采访和组稿，免得打扰你太多。至于具体介入时机，你帮我决定好吗？”
夏风思谋着说：“开标前还有最后一次交流，计划在5月中旬。如果你想了解全过程，这最后一次交流，加上招标会现场和工程竣工验收，你到洛阳去三次就可以了。不过这里有风险啊，万一我投标失败，你的功夫可能就白下了。”
“那也不会白下功夫，我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报道。投标成功和失败，这个界线在我这里没有在你眼里那么清晰。我向领导汇报一下，出差到外地，是必须经过批准的。你定下去洛阳的时间以后告诉我，我也去听听。”
“好吧。”
洛阳的牡丹花会到5月10号结束。为了避开牡丹花会，夏风与对方工程指挥部总工程师约定12号进行交流。过完五一长假上班后，他给晓雨打了个电话，通报自己的准确行程：他11号乘飞机飞到郑州，然后从郑州机场坐大巴到洛阳。
“我问过了，北京到洛阳的火车很方便，这样我就选12号凌晨到洛阳的火车，到了以后再和你联系。万一我到晚了，麻烦你等我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到客户那里去。”晓雨答复道。
“好的，就这样说定了。”
夏风每次到洛阳，都住在友谊宾馆。这是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四星级酒店，虽然外表不算富丽堂皇，却是接待中央领导的指定酒店，大堂和电梯里挂着好多幅国务院副总理以上级别高干下榻该酒店的大幅照片，这里的房间面积和陈设都超出北京同星级酒店一大截。隔着窗纱看下去，下面就是知名的牡丹广场，算是一个闹中取静的所在。
五月的洛阳，已经是流金铄石的季节，好在早晨的气候还算凉爽。早上不到5点，宾馆前面广场上就聚满晨练的人群，嘈杂的音乐声隐隐约约传进房间里。夏风有早起的习惯，他洗漱完，也来到广场，绕着广场慢慢散步，一边思考着今天的交流内容。
刚到6点，晓雨就打来电话，说是已经在火车站了，问他住在哪儿。夏风告诉她后，又围着广场转了一圈，才坐到宾馆大堂里的沙发上等着她。
大约等了10分钟，晓雨就到了。见夏风在等自己，对他嫣然一笑，径直到前台办理住宿手续。夏风连忙走过去，告诉服务小姐，她和自己是同一个公司的。晓雨看了他一眼，夏风笑笑，没有吱声。
办完手续，夏风把晓雨送到8楼的房间里。晓雨问他为什么要说他们是同一个公司的，夏风告诉她，自己经常住在这里，已经是签约客户了，每天可以节省60元房费，晓雨这才恍然大悟。
“我的房间在10楼，你先洗漱吧，我回房间等你一起吃早饭。”
吃饭时，夏风对晓雨说起今天的交流内容，建议她关注那些要点。突然，他看着晓雨说：“今天怎么介绍你啊？这个项目具有军工背景，不知道见报是否犯忌？”
“那就还说我们是一个公司的吧，将来报道时注意别涉密就可以了。”
上午9点，夏风和晓雨准时来到工程指挥部会议室。看得出，夏风和对方专家组的专家们已经混得很熟了，见面后几乎没有什么客套，夏风只是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晓雨：小张，我的助理，今天负责记录。
晓雨微笑着礼貌地向大家点点头，没有说话。这应该是一个最合适的角色了，这个角色使她可以始终一言不发。她注意到，对方有7名技术人员参加交流，显然代表着不同的专业，她不知道夏风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怀疑他一个人参加这样的会议是不是有点托大有点过于自信。
因为这是开标前的最后一次交流，双方的准备都比较充分。不同之处在于，招标方关注的是投标方将通过哪些措施保证技术细节的实现，而夏风关注的是，如何从理论上证明技术方案的合理性和进一步提供增值服务。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差异，反映了夏风的一贯理念：作为一个系统集成设备制造公司的技术代表，他有责任比用户考虑得更加严密更加完善更加先进更加合理。
交流中，夏风显得非常专注非常健谈。显然，这是一个需要多方面专业技术共同支持的会谈，晓雨没有料到他的知识竟然这样广泛丰富。随着交流的深入，开始时的担心渐渐烟消云散。看来，他在聊天时常常表现出来的那种迟疑，只是全部品质的一个侧面。
傍晚回到宾馆房间，夏风马上坐到写字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根据记忆整理交流内容。晓雨站在他的身后，和自己的记录对照着，指出他漏掉的一个部分，最后把自己的笔记本摊开在夏风面前，抱歉地说：“我的记录不超过800字，其中还包括一些我不明白的术语。我这个助理实在是名不副实。”
“唔？那一定是高度概括的了，我看看。”夏风飞快地看了一遍，收起揶揄的笑容。很显然，她是站在总工程师“助理”而不是记者的角度记录的。“够难为你了。不愧是记者，你的记录层次很清楚，不足的是对专业不了解。不过，你好像有点舍本逐末了，这个记录对你日后报道的意义不大，我可没有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助理，不希望干扰你的工作。”
他们俩用了较长的时间探讨未来的报道。晓雨对夏风的见解很赞同：仅仅罗列事件的过程是不够的。凡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都有它发生、发展和结局的必然性和偶然性，透过表象挖掘出事件背后的根由，直至展示出其警示意义，是作为记者不能回避的责任。
晓雨是第一次来洛阳，除了跟随夏风在宾馆和招标企业之间跑了两个来回，对洛阳竟然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夏风有点歉疚地说：“实在对不起，招标在即，我要回去准备设计方案，今天下午必须返回半岛。一起来一趟洛阳，却没能带你看看那几个著名风景区。不过老实说，我也没去过，你要是想看的话，只好自己去了。”
晓雨看了他一眼，说：“算了吧，我今晚也回北京，以后再说吧。”
夏风是在7月24号上班后收到招标邀请函的。开标日期定在8月11号，他看了一下台历，计算着编写投标文件的时间，然后把技术和商务两部分内容拆开，分派到技术部和综合管理部，这两个部门立即快速运转起来，进入了临战前的紧张之中。好在他已经有了半年多的周密筹划，此时的夏风，倒像一个已经定下战役谋略的指挥官，变得轻松起来。中午吃饭时，他像往日一样登录了QQ，把这个消息告诉晓雨。
“你是说8月11号开标，对吗？”晓雨又确认了一遍。
“是的。”
晓雨停顿了一会儿，夏风猜她在翻看日历。
“下午我就向领导汇报。你会在8月10号赶到洛阳？”
“对。”
“我11号早晨赶到吧。还住友谊宾馆吗？”
“不错，我会提前预订的。”
“需要在洛阳待几天？”
夏风想了一下，不敢确定。按照以往的经验，开标、评标、答疑的时间加起来应该不超过两天，但这个项目比较大，也许会延长。
“少则两天，多嘛，我就无法预测了。”
开标会安排在工程指挥部会议室。夏风和晓雨进入会场，看到里面已经有十几个人，阵线分明地坐着。晓雨注意到，另外几家都是以不大不小的团队形式出现的，只有她和夏风是两个人，而她还是冒牌的，显得形单影只。
唱标过程不过半个小时，夏风的报价仅比最高的一家低了40万元。对于一个4000多万元的项目，这个不足1%的差距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意味着他的报价处于最高价位。而最低的一家却比他低了300多万元，晓雨很担心他的投标将以失败而告终。她知道夏风在这个项目上花费了相当多的心血，不禁生出淡淡的担忧：他能够承受失败的打击吗？
她看了夏风一眼，见他表现出的依然是一副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淡然。在四家投标企业中，除了夏风，其余投标人都代表着国有企业，对结果表现得无可无不可倒也正常，唯独夏风不然。他的这份淡定和自信让她觉得，恰如他在其QQ个人说明中留下的一段话，拥有“蓝天一样广阔的视野，大海一样宽容的胸怀，高山一样凝重的情操”。因为职业关系，她接触过不少拥有一定地位和学历的人物，或爽朗，或委婉，或言简意赅，或言不达意，像夏风这样深沉得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人并不多见。
接下来是评标。所有投标人被告知，询标将在第二天进行，请大家在离开会场后不要离开洛阳，等候电话通知。
出了会场，夏风问晓雨：“还有半天多，我们怎么打发时间？”
晓雨无可无不可地说：“听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