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三河。张晓雨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要去。我到机场接你,然后从机场直接去三河,不必绕道北京。”问明夏风到达北京机场的时间,她又叮嘱了一句,“明天见。”
第二天,当夏风走出北京机场时,张晓雨已经等在出口处了。两个人相互打量了一下,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紧紧地握了一下对方的手。
排上出租车以后,两个人在后排座上坐下,对司机说明目的地。见司机迟疑了一下,张晓雨为他指明了路线,然后问夏风:“你打算先办理住宿,还是直接到用户?”
夏风看了一下手表。“这个时间到用户,明摆着是要让人家招待我们,还是先住下吧,吃完午饭再过去。”
“订宾馆了吗?”
“没有。我上次住在燕郊国际酒店,条件不错,还是住在那里吧。”
“我去过燕郊,恰好顺路,不用调整路线。”
夏风点点头,没有作声。
一路上,夏风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闪过的柳树,一时沉默着。柔软的柳枝在初春和风的吹拂下已经泛出新绿,显示出春天的蓬勃生机。他忽然记起自己年轻时写的一首《咏柳》诗:
无意争春色,
岁岁早迎春。
春风不独有,
春雨润琴心。
孤芳春自赏,
春去犹成荫。
谁解春寂寞?
春梦几度寻。
如今,几十年过去,一切都在时光流逝中改变,自己再也无法寻回那种心境了……
“你在想什么?”张晓雨看着表情肃穆若有所思的夏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话不妥,惴惴地问道。
夏风收回目光,回答道:“没什么,只是看到柳树已在变绿,感慨又一个春天来了。岁月无心催人老,东风有意染柳新啊。”
张晓雨看看外面的柳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资情调。”她在心里偷偷地想。
登记房间时,夏风看看张晓雨,问道:“你今晚……”
张晓雨犹豫着,“我现在还说不准,看下午的工作进程吧,如果来得及我就赶回去。”
夏风点点头,开了一间标准房。
饭后,夏风带着张晓雨来到十几公里外一个大大的四合院。迎面是一排不起眼的平房,四五个年龄不等的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进到房里才发现,这是一间装修豪华、整整占了三间房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全套宽大齐全的红木办公家具,显示出主人富贵的气派。让座、倒茶,虽然这些套路很平常,但张晓雨明显感受到对方对夏风很热情,倒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碍手碍脚,属于多余。
“夏总今天带秘书来了?”
对方那个40来岁的中年人坐到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看着张晓雨问道。张晓雨脸红了,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那年月,女秘书几乎就是情人的同义语,自己扮演这样的角色难免有点尴尬。
夏风连忙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经济快讯报》的张晓雨记者,要跟踪采访我们之间这个项目。我没有提前打招呼,请原谅。这位是马总。这位是……”
以下那几位,张晓雨没有太留意,只知道有总经理、总工程师等。她从沙发上欠欠身说道:“打扰了,请多关照。”
马总瞪大了眼睛,连声说:“记者?失敬失敬。你别客气,我们请还请不来呢。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一定满足。”
看得出来,马总是一个很直爽的人,浑身透出军人般的豪气。
接下来,话题直接转到技术方面,张晓雨听得不明不白,那些专业术语听着像天书,更不要说做记录了。但她明显感觉到,显然是夏风主导了整个讨论,这让她认识到夏风的另一个侧面——在业务技术上,他也像其他方面一样出色。对方的几个人对夏风都很尊重,其中的那位总工程师甚至直接称夏风为“夏教授”。
夏风谈起工作来很投入,好像忘记了张晓雨的存在。直到他们决定要到正在建设中的工厂时,夏风才问她:“我们现在要去车间现场,你去不去?”
张晓雨把采访笔记收到包里,站起来说:“干吗不去啊,这样的机会难得。”
在车间现场,夏风他们几个人对照图纸商量着什么,张晓雨掏出相机,从不同角度拍下几张正在施工的厂房和办公楼照片。回到马总办公室的时候,已是夕阳衔山的黄昏。马总对夏风和张晓雨说:“我已安排食堂准备菜饭,今晚我们就不去饭店了,我这个厨师的手艺虽然赶不上饭店的大厨,但也过得去。我这人比较讲究吃喝,太差的厨师过不了我这一关。还有一点值得一提:我们有自己的饲养场,猪、牛、鸡、鸭都是自己养的,绝对放心。”
说着,他把大家让进餐厅。餐桌上山珍海味香味四溢,看来厨师的技艺果然不错。因为夏风滴酒不沾,张晓雨又百般推辞,再加上席间的主要话题依然围绕着工作,其他人显然也没有放开酒量。这样的宴会,常常是以工作是否谈完为标准的。到7点钟,夏风对马总说:“今天先谈到这里吧?明天再讨论控制方案。”
马总没有再纠缠让酒,安排司机把夏风和张晓雨送到燕郊。夏风小声问张晓雨是否回北京。按夏风的想法,如果她回北京,就求马总把她送回去。见张晓雨摇头,也就没有吱声。
回到酒店,夏风又为张晓雨开了一个房间。房间在同一楼层。走到夏风那个房间门口,张晓雨对夏风说:“工地扬尘好大,浑身脏死了。我先回我自己的房间洗洗澡,然后再过来。”
夏风打量她一眼,又上下看了看自己。“请便,不必客气。不过没看出来有多脏啊?”
“老人家,等到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岂不成泥猴了。”
张晓雨洗完澡来到夏风的房间时,夏风正在电脑上整理下午的会谈纪要。他对张晓雨点点头,让她先坐一下,一会儿再和她讨论报道稿。
张晓雨坐到沙发上,从侧面看着聚精会神的夏风,从心里庆幸自己认识了他。这是一位令人信任的长者,他眼里的慈祥目光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她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在农村,连生三个女孩的家庭是有缺憾的,从小到大,她所受到的呵护也常常让她感到欠缺。爷爷去世早,她没有什么印象,但奶奶的不屑和爸爸的暴躁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泯灭的阴影。大概正是因为这种家庭氛围,使妈妈对她们姊妹三个人的母爱愈发显出厚重和无奈。如今,她一个人漂泊在外,一切都需要自己关照自己,不免对长辈的关爱有了更深刻的渴望。她有一个男朋友,但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农村来到北京的“北漂族”,一个月也难得见几次面,指不上他关照自己什么。她一个人租住在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生活上倒好对付,但在事业上的孤独感却常常使她深夜难眠。认识夏风是一个意外,想不到这个意外结识的父辈一样的人物,却给了她别样的关爱。她很珍惜这种来自长辈的充满智慧的提醒和帮助,期待着这半是师情半是友谊的交往能够长期保持下去。
这种异性之间的相互欣赏,多数情况下很容易突破年龄桎梏发展成情爱,近年来日渐增多的“老少恋”印证了这种现象。但张晓雨相信,在自己和夏风之间,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不仅因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意识,从夏风的眼睛里和言行中,她也只读出了单纯的慈祥。
人类并不能脱离延长自身生命和延续种群生命的基本动物性,但与动物相比,还是存在着一种最本质的区别,那就是深刻的思想和高度的智慧,于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变得越加复杂起来。无论怎样孤僻的人,都有倾诉的愿望,当倾诉者和倾听者产生共鸣时,所谓知音也就产生了。也许,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只是一个凄美的传说,但其诉说的知音难求却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小小的闹钟,每秒一次的嘀嗒声,宛如水滴从高处溅落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把本已深沉的静谧,渲染得更加辽远。
过去良久,夏风结束了工作,转过坐椅面对着张晓雨,略带歉意地说:“我多年来养成这样的习惯,工作上的事情,是很少过夜的。现在我们来讨论你的报道?”
张晓雨收回自己的思绪,对夏风说:“根据你们今天下午谈论的话题,我觉得我需要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系列报道思路了。看来,民营中小企业的眼光并不都是仅仅盯在钱上,也有为了国家和民族前途的远大抱负。既然是这样,政府是不是也应该在这个方向上给予更大支持?我明天早晨赶回报社,向总编汇报我的想法,尽快调整一下思路和提纲。”
夏风看看她,赞赏地说:“不错呀,小丫头很有见地嘛,你会成为一个好记者的。”
晓雨却摇摇头,苦笑着说:“你别夸我了。我收到你发给我的两期读书笔记,从中可以看出你的兴趣和关注很广泛,但却产生了新的迷茫,不知道我对你是更加接近,还是你于我更加遥远了。越是接近你,感觉我们之间的差距越大。我对自己的知识越来越不自信,这种距离感很折磨人……”
夏风相信自己能理解她此刻的心境。他发给张晓雨的读书笔记是有选择性的,判断标准是对她的记者工作能否有所帮助。如果因此对她产生了负面影响,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看来,自己的认知还存在问题。对于先哲的经典论述和自己的读书心得,精辟和冷僻完全可能像一对孪生兄弟那样不易分清。
“说过了,我不够格当老师啊。”夏风自嘲地笑笑,“以后我们换一个方式,你提出问题,我来回答,或者我们一起探讨。”
“我的问题太多,不知该问什么了。”张晓雨看看夏风,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社会、工作、学业、人生、情感等等,似乎一切都找不到方向。我好歹也是硕士毕业,和你相比,我这18年书算是白念了。”
“胡说什么呢。”夏风站起来,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慢慢地在地毯上一边踱步,一边无限感慨地说道,“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不可替代的优势。少小的天真无邪,青春的精力充沛,壮年的成熟坚毅,老来的洞察淡定,样样都是财富。知道我现在最羡慕的是什么吗?是青春。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重新从一穷二白出发,沿着青春再走过一次。任何人的人生都是不可复制的,但知识却可以学习可以积累可以传承。可怕的不是缺乏知识,而是拒绝知识,不管这种拒绝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张晓雨的目光随着夏风的脚步移动,一边品味他的话,一边揣摩着他在对自己的员工讲话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想了一会儿,扑哧一笑,带着调侃的意味说道:“夏风同志,同你聊天,既让人愉悦,又比较费力。你常常会蹦出一些很深奥的句子,如果不专注,就会搞不明白,或者跟不上你的节奏,让人很难放松。你在公司内部对员工讲话,或者朋友之间聊天,都是这种风格吗?”
夏风愣了一下,停在张晓雨的面前,思索着说:“你批评得对,我确实有这种毛病。这倒也不是要故意卖弄,只是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往往是强调深入却不能浅出。我知道,不管写文章还是讲话,必须知道受众是什么样的人群,否则必然要失败。”
“这是当官员的需要,你也羡慕?”
“当然羡慕,多掌握一门技巧总是好的。不过,既然明知已经不可能,就不去追求了。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如果40年前有这样的认识,说不定我也会尝试的。时间不早了,不聊了吧,明早再见。”
“晚安。”
晓雨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半年时间一晃即过。这一年9月,夏风介入一个前所未有而又富有挑战性的大项目,开始集中精力考虑和交流技术方案。在这段时间里,他既要主持三河那个项目的主体设计和局部设计评审,又要忙于这个大项目的前期准备,国庆节前连续十多天没有登录QQ。晓雨因为有一件事要让夏风帮忙,可是总也等不到他,这种情况绝无仅有,她不免担心起夏风的身体来。实在放心不下,晓雨在26号那天下午给夏风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夏风才接起来。听到他的声音,晓雨急切地问:“你在哪儿呀?”
“我在办公室啊。”
“这些天一直在?”
“没错,一直在。怎么了?”
“你吓死我了。我有事要找你帮忙,你却失踪了,我差一点儿就要登寻人启事呢。”
夏风呵呵一笑。“对不起,最近有点忙,没日没夜的。我有什么可以效劳?”
晓雨停了一下,犹豫着说:“你这样忙,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夏风突然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的情景。女儿三四岁时,偶尔会对爸爸说:我想吃那个东西,就不告诉你……小孩子心性——他心里想,嘴上却说:“说说看,也许我能帮上忙?”
晓雨嗫嚅一会儿,终于说:“是这样的。我们总编要在30号搞一个笔会,指定所有编辑和记者参加,要求每个人至少出3首诗或者两篇散文,我实在憋不出来了,想让你帮我写两首诗或者一篇散文。”
夏风笑了一声,说:“小东西,要考我老人家啊。指定诗的体裁和题材了吗?”
“都不指定。”
“那还好。写景我勉强可以应付,要是写情,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这样吧,我助你两首诗,今晚把你准备好的作品发给我,我参考一下,免得内容重复了。”
晚饭后,夏风登录QQ,发现晓雨已经留下一段话:“我自己准备的是一首诗,发到你的邮箱里了。这首诗是我中秋节晚上写给我男朋友的,拿来充数,你帮我修改一下。”
随后,他打开了邮箱,见到晓雨写的那首七律:
月明风轻夜初阑,
秋虫声咽云水寒。
窗下梧桐七八树,
灯前无人可解言。
杯酒和情不堪饮,
月宫寂寞卿可安?
数度相思数度泪,
青山白云两相看。
这是一首寓情于景的古体诗。从诗中可以看出,晓雨对自己的男朋友情真意切,诉说了她在月夜中对外地恋人的思念。然而夏风觉得,这首诗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不大符合一个二十几岁的现代姑娘。也许,他们的总编是一位老学究?他想了一下,改了两个字。关于改这两个字的理由,夏风写道:“‘阑’者,尽也。夜阑即夜尽,当指天亮。你的本意是这样吗?如不是,不如用‘更’字。‘月明风轻更初阑’可以理解成初更、二更、三更……当然也可以是五更,这就灵活得多。另外,在古文中,通常‘卿’是男人对女人的称谓,而女人对男人则称之为‘君’。对否,请你斟酌。”
至于晓雨求助的两首诗,夏风颇费了一番脑筋。他调动自己头脑里的记忆片段,依然难以激发诗兴。他发现,替别人写诗,原来是一件苦不堪言的差事。想来想去,决定翻一下自己的日记,从中找出两首交差。当然,这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试想,要从自己的笔下,选出符合别人身份和思想的作品,谈何容易?最后,总算找出一首词和一首诗,说明是自己30年前信手写下、但从未发表的作品,发给了晓雨:
浪淘沙·忆友
高楼笼轻烟,
怅对月圆,
几许愁绪凭排遣。
秋风不似春风好,
无由言欢。
别来几经年,
长夜阑珊,
离愁恰如离恨绵。
落叶飘零知何处?
数重关山。
七律·海边情思
碧海风清渔舟远,
蓝天云淡日影斜。
闲倚崖前三秋树,
漫步石径九月花。
农家向晚炊烟袅,
儿童归来舞彩霞。
借问凌波仙何在?
指看此情满京华。
30号晚上,晓雨给夏风发了一条短信:“借力你的一诗一词,我得到第二名,奖品是一台价值6000元的笔记本电脑,我正好需要,不给你了。你下次到北京,我请你吃饭。”
夏风眯着眼睛哈哈一笑,心里赞许道:这个顽皮的小丫头,如果坚持努力不懈,几年后一定可以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