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石油化工厂的规模越来越大，夏风属下的人员素质已经无法适应要求，使他明显感到吃力。现实让夏风更加坚信，随着企业的日益发展，在管理和技术这两个关键要素中，管理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这使夏风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文秀能到石油化工厂来担纲管理工作，自己专心抓技术搞研发，无疑是个很好的搭配。但是，对于文秀来说，当厂长毕竟是一个新的领域，需要必要的过渡。为此，夏风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想法。他在等待，并决心在必要时推动这种机会的到来。
那年5月底，夏风接到一个通知，邀请他到北京参加一个为期一年的管理干部培训。夏风眼睛一亮：这真是一个良机，让文秀去参加培训！恰好文秀和淑岚已经约好要在最近几天到夏风家来，届时可以详谈此事。
这一次和去美国那次不同，文秀和淑岚听到夏风的打算和安排，没有任何犹豫就接受了。接下来，他们对有关细节，包括文秀立即辞职尽快来石油化工厂上班、两个孩子的转学、淑岚的工作安排，文秀全家来到后的住处等，都进行了商量。培训班将在7月中旬开学，文秀也想在开学前尽可能多地了解石油化工厂的情况。
文秀两个人当天没有回家。晚上，夏风和文秀住在一个房间，把淑岚和雪梅赶到另一个房间。淑岚为此取笑说：“你们哥俩要是一男一女，非成为两口子不可，别人谁也别想得到。”
那一夜，夏风和文秀一直聊到天亮。他们有着没完没了的共同语言，倒不是因为表兄弟关系，而是共同的爱好、相似的见识把他们拴到了一起。尽管所从事的事业不同，然而小到身边事，大到天下事，无一不是他们谈论的对象。夏风发现，文秀虽然并不懂得摩擦磨损与润滑、不懂得工件热处理冷却介质的工作机理等专业性很强的应用技术，不了解生产设备和生产工艺，但总能通过夏风的介绍很快领会，其理解之深，甚至超过了目前石油化工厂的那些技术人员。这使夏风记起了20年前村里那位老人说过的话：这人哪，要是好样的，干什么都是一把好手。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看看文秀就明白了。而文秀则看到，夏风这些年虽然在自然科学上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并没有荒废社会科学方面的知识，并且在这方面有了更高的造诣。他甚至认定，夏风在技术上取得的成就，与他的个人修养息息相关。一个人，要想达到应有的高度，不仅要有必要的悟性，更需要阅历和知识的积累。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很现实：平凡人群中的平凡者。既非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豪杰，却也并非只认识老婆孩子的凡夫俗子。尽管已是人到中年，再也没有少年时期那样的轻狂，然而在谈到人生谈到事业，谈到国家谈到民族时，依然颇有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般不合时宜的感慨。
第二天上午，文秀回到学校，立即向姜校长提出辞职，并且声明只留任5天，以便学校安排接任教师。这让姜校长大吃一惊瞠目结舌。如此毫无征兆，文秀莫不是中邪了？文秀是学校的中坚力量，如果他走了，学校里再没有哪个教师能够带出那样叫得响的班级，这无疑是学校的重大损失。姜校长沉吟良久，以朋友的身份和各种理由，苦口婆心地予以挽留。但文秀不为所动，坚定地表示难以从命。
姜校长知道文秀是那种绝不草率做出决定，但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想来想去，他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做何淑岚的工作。
淑岚的态度一样坚决，并且说出了她的理由：“现在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正需要钱，再加上赡养老人，负担越来越重，文秀一年挣不了1000元钱，怎么维持？何况他一个民办教师，将来连个退休劳保都混不上，这些都是很实际的问题。没有这个机会也就罢了，既然有这个机会，希望姜校长能够理解支持。”
姜校长承认这些理由都对。他思考了一会儿，断然说道：“这样吧，我马上到县教育局去，争取把文秀转为公办教师。你做做文秀的工作，等我几天，如果我办不好，你们再走——要是办不好，我这个校长也辞职不干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何淑岚实在无法拒绝了，只好答应道：“文秀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我跟他说一下看吧，能不能说通我可不敢保证。”
姜校长为了留下文秀，很动了一番脑筋。他在向教育局提交的报告中，公开提出了一个当时很热门的理由：学校的房子年久失修，必须重建，否则出了问题谁都承担不了。教育经费严重不足，乡里财政困难也拿不出钱，需要创建校办农场来筹集资金。文秀当过生产队长和支部书记，是唯一合适的人选，但他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不转正人家是不会干的。如果给他转正让他当农场场长，他有办法解决开办资金，不需要教育局投入。私下里，他又跟局长和主管副局长哀求，等候两天，竟然带回了文秀转正的决定。
这个结果让文秀左右为难。一方面姜校长为他尽了全力其情难却，另一方面，自己已经答应了四哥，岂能言而无信？他和淑岚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决定找夏风商量一下。
这次是在夏风的办公室见面。夏风听到这个新情况，踱步沉思了一会儿，坐到文秀和淑岚的对面，问道：“学校办农场这件事靠谱吗？”
文秀答道：“此前确实有这个打算，姜校长和我商量过，是我建议的。我的想法是发展一片果园，全部栽上红富士和乔纳金等新品种，采取环剥技术，三四年就可以结果，是个不错的项目。”
“需要投入多少启动资金？能解决吗？”夏风问。
“资金投入不大，主要是买树苗。土地不需要提前付租金，采取10年后将土地连同果树全部交给村里的办法，这样可以获得四到五年的盛果期收入。”
“我明白了。”夏风点点头，“这件事从两个方面考虑吧。一是我这边不用想，既然情况有变化，就应该按新的情况来权衡。姜校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让他失望未免不合情理。第二，我觉得文秀应该把重点转到经营农场上来，这样发展前途更广阔。当教师，要在现在的条件下再上一个台阶，难度太大了。”
文秀点点头，接受了夏风的建议。
“你的腿现在怎样了？能够适应劳作吗？”夏风知道文秀的左腿患有股骨头坏死，行动比较困难，他一直比较牵挂。
文秀揉了一下大腿，无奈地说：“好像一直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注意的。”
夏风和文秀并肩奋斗的愿望，就这样中止了。后来国务院规定停止校办企业，文秀买下了农场，又发展到种植、加工出口作物品种，规模越做越大。而夏风后来到半岛市发展，再也没有出现并肩前行的机遇。
14.流失的机缘
1992年8月，侯副市长担任了半岛市代市长。在包括楼房市领导在内的很多人看来，侯市长很看重夏风，因此夏风在转过年的换届中被推举为半岛市第八届政协委员也就顺理成章了。在政协大会开幕式的前一天晚上，侯市长到委员住地看望委员们，见到夏风以后，跟他聊了一会儿。这个细节被随行的记者捕捉到，第二天就出现在电视节目和《半岛日报》上。
看到这个电视节目并十分关注的有几个人。文秀看到这个报道并不觉得意外，在他看来，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再正常不过。姑父当时却很感慨，说是没想到夏风还会有今天，这是他们老夏家最出人头地的一个人，可以告慰他的爷爷爹爹和哥哥了。除了夏风的亲戚朋友之外，还有一个关注这个报道的人就是夏晓娟。
夏晓娟在电视上看到夏风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定定地看着电视屏幕，感到一阵窒息，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从最后一次分别至今，过去了接近二十年。二十年来，无论是在春雨绵绵的幽幽思绪下，还是在秋风瑟瑟的淡淡哀愁里，无论是在烈日炎炎的喧嚣海滩上，还是在飞雪飘飘的无眠长夜中，她无数次记起这个曾让自己回肠百转难以忘怀的初恋情人，如今夏风竟以这样意外的方式再次进入自己的视野，不免让她百感交集。二十年过去，她和夏风都已从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跨入中年，从前的一切都定格在难舍难弃的记忆之中。在这二十年里，夏晓娟曾经多次试图让自己忘却夏风，却一次又一次徒劳。今天，当夏风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觉得他正在微笑着面对自己。这意外的一幕唤醒了她埋藏在心底的诸多记忆，那种震撼如海水涨潮般汹涌地拍打着心灵堤岸，激起片片浪花。
夏晓娟的丈夫是从武警部队转业的消防兵，在一个国企的消防科工作，当年在她师傅的介绍下相识。在夏晓娟的心里，和夏风热恋的痕迹顽强地盘踞着无法消除，不仅两个人结婚前没有经历过恋爱，即使婚后夏晓娟也不能把全部感情倾注到丈夫身上，致使婚姻具有更多的契约式的平淡。丈夫是个上进心很淡的人，除了上班，家里家外的大事小情基本不过问，全都落在夏晓娟身上──当然，这也与她比较强势有关。也许是因为夏晓娟在心里经常有意无意用夏风作为对照，使她对丈夫有越来越多的不满，有时甚至产生厌恶，在有了孩子以后还想过离婚，但她妈妈坚决反对，也就蹉跎下来了。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起夏风，念念不忘夏风的种种魅力，特别怀念和夏风之间那段缠绵的爱恋。后来，到她妈妈发现女儿的婚姻很勉强而不再干预时，夏晓娟却觉得孩子逐渐大了，如果离婚将带来许多问题，不得不带着“命该如此”的无奈维持下来。4年前，她的儿子11岁，家里的经济条件开始显得窘迫，加上不甘心一潭死水般日复一日的上班生活，夏晓娟从建筑机械厂办理停薪留职，帮助打理她弟弟开办的鑫园饭店，同时也把丈夫拖“下海”，当起了个体出租车司机。两年后，经济条件好转，她盘下弟弟的饭店，自己做起了老板。
夏晓娟性格开朗又肯热心助人，饭店规模日渐扩大，两年来虽然起早贪黑颇为辛苦，生意倒是做得风生水起。到夏风以市政协委员身份出现在电视中时，她自己也被区个体协会选为常委。
政协全会会期五天。在那五天中，夏晓娟每天晚上都要守在电视机前收看本市新闻，只为盼望能再次看到夏风。整个会议期间，夏风又在电视上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开幕式上的一个特写镜头，时间不过1秒；另一次是在小组讨论会上，夏风正在发言，时间也不足3秒。看上去夏风还是那样目光炯炯而深沉，比20年前略为清瘦，一身深蓝色西装配着暗红色的领带，使他显得更加稳重和干练。
夏晓娟在电视上看到夏风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冲动，很想到接待政协会议的棒槌岛宾馆，利用中午或者晚上休会时间见见夏风，但终因种种担心而没有去成。20年了，夏风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还记得自己吗？即使见到他，还能像20年前那样向他倾诉自己的思念和牵挂吗？面对他的时候，自己能够控制住感情不在他的面前流泪吗？凡此种种，像一团乱麻纠缠着充满胸间。
其实，夏晓娟很清楚，已经人到中年的自己和夏风，不可能回到20年前那段岁月。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生活，也都有了自己对于家庭和社会的责任。见面，也许仅仅是为了见面，借以慰藉思念之情。
这是夏晓娟和夏风分手以来，第一次错过相见机会。元宵节那天，夏晓娟回到石桥村，希望通过她的几个舅舅联系上夏风。然而，女性的矜持使她始终没有鼓起这样的勇气。她知道舅舅们一定还和夏风有联系，盼望他们能在聚会中聊起夏风，他们却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恪守着默契，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夏风，即使她含蓄地引导话题也没有用。这使她不得不再次把刻骨铭心的思念深埋心底。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期待，20年来，尽管现实情况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但深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愫仍会时时泛上心头，有缠绵，有哀婉，甚至有些许怨恨……
当她把这一切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只是讷讷地说：“傻孩子，不要想这些了，你就是这个命啊。”
夏风和夏晓娟的另一次见面机会，在一个意外的机遇下悄悄接近。
9月中旬，夏晓娟接到区个体协会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市政协经济委员会将于国庆节前进行一次全市服务业视察，重点是他们区范围内的服务业企业和网点。因为鑫园饭店在个体经营者中具有一定代表性，所以被选中，让她做一下准备。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在夏晓娟心里，还有一个虽然朦胧却又强烈的期望：夏风也许会出现在视察的人员当中。之所以是“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夏风是否属于经济委员会，是否会参加这次视察。
夏风确实属于经济委员会，也接到了参加视察的通知。然而他不可能料到会在这次视察中见到晓娟，当然也就不可能像晓娟那样怀有别样的期待。
晓娟为此事整整激动了两天。除了要找一个装修公司整修一下饭店内部环境，准备汇报提纲，她甚至想到并犹豫着，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夏风面前。穿职业装还是时装？盘起头发还是披散着大波浪长发？素颜还是淡妆？20年前的夏风讨厌多数化妆品的味道，从那时起，夏晓娟就不再化妆，20年来，除了参加正式活动有时需要略施粉黛之外，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命运有时既是一尊菩萨，也是一个魔鬼。就在晓娟满怀希望准备接受视察的时候，鑫园饭店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件，不仅使她的饭店不能成为视察的对象，同时让她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9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在鑫园饭店吃饭的客人尚未离开就出现中毒症状，同时发作的达到13人。中毒者无不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呕吐不止，情景十分凶险。当时夏晓娟正在市场买菜，接到饭店员工打来的告急电话，连买的菜都没顾得拿，就急急赶回饭店。
饭店门口围了一群人，正在指手画脚议论着什么。面对店内一片狼藉的惨状，夏晓娟虽然惊慌却还没有失措，首先给丈夫打电话，让他找几辆出租车把患者送到最近的医院，接着用电话向区卫生防疫站里她叫王姐的一个科长求援。王姐毕竟经验丰富，当即让她立即关门封闭现场，如有尚未出现中毒症状的食客暂时也不要离开以便观察，同时保护好所有食物、主副食材及调料，她马上带人过来。
王姐带着两个人赶到饭店时，除那13名患者已经送到医院之外，又有4名就餐者出现中毒症状，夏晓娟接着安排车送医。王姐勘查了现场，沉吟着对夏晓娟说：“我看这事儿不简单，你赶紧向公安局报警吧。”
一句话提醒了夏晓娟，她连忙打电话给派出所。由于不放心那些患者，夏晓娟求王姐先帮着照料一下饭店现场，她自己赶到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