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风面有难色,侯市长笑了笑,站起身来接着说:“不要紧张,把你刚才讲过的内容整理一下,再上升到理论高度就是一篇好文章。王主任,你负责组织,把石油化工厂和小夏的事迹总结出来报给我。”
科技大会开过之后,侯市长又筹集了300万资金,设立了半岛市“科技金奖基金会”,号称半岛市“小诺贝尔奖”。基金会章程规定,科技金奖每两年评定一次,涵盖全市工、农、林、牧、渔、城建、医疗卫生、大专院校、科研单位等各个领域,每届评出6人。100名推荐名单由全市各县(市)区和各主管局(委)提出,然后经基金会理事会进行初选,产生20名候选人,由理事会聘请专家进行逐个考核,选出10名进入投票程序,获得23位评委三分之二以上票数始得当选。
夏风获得半岛市科委和乡镇企业局的分别推荐,顺利闯进20人候选名单。对夏风进行考核的专家是理工大学化工学院的杨教授和一个大型国有化工企业的总工程师。虽然他们的考核结论对夏风很有利,但在向理事会汇报时却遭到质疑:一个乡镇企业小厂,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不可信。于是,理事会决定让副理事长──曾担任过两任化物所所长的工程院院士──娄老再考核一次。娄老的考核可谓别开生面:除了交谈,他重点考察了化验室和实验室。夏风却不失时机地把这次考核当成了一次学习机会,了解到我国在60年代初,为了打破西方国家和苏联的封锁,从解放军击落的美国U2高空侦察机上获得的10毫升航空煤油,进行剖析从而研制出国产航空煤油的过程和方法。无论是当年的张所长还是面前的娄老,夏风都怀有一种由衷的敬仰,毫无疑问,与这些科学家级的专家相比,不管知识层次还是实践经验,夏风和他们都不在一个档次上,但他们的交谈却很融洽。
娄老向理事会汇报时,侯市长也参加了。娄老说了这样一句话:“夏风的事迹我是相信了。如果有谁不相信,可以再去考核。”
投票结果,夏风只获得了15票,最终以一票之差落选第一届科技金奖。对于自己的落选,夏风并没有失意之感。以他的条件,能够入围最后10人圈子,已经是十分意外了。这好比进入赛场的竞技运动员,毕竟不可能人人都拿到奖牌。然而,侯市长却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他认为评委的人员构成并不十分合理,部分人对乡镇企业存在偏见。颁奖大会那一天,侯市长代表市政府设宴招待获奖者,特意点名让夏风参加宴会。酒宴上,侯市长对市科委主任和科技奖励基金会秘书长说:“我尊重评选结果,但也要提出一点个人看法。我们设立这个奖项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全市的科技创新工作,表彰科技战线的佼佼者,评选过程必须体现这个大前提。我对夏风的落选有点惋惜,这倒不是说我认为夏风的技术成果一定超过了其他人,但请你们注意一点,他的事迹不仅代表了乡镇企业这个群体,也凸显了企业领导人对于依靠技术进步发展企业的理念。我走过全市各种类型的大小企业100多家,能够把‘科技立厂’四个大字堂而皇之立在工厂大门楼上的,他所领导的楼房市石油化工厂是唯一的一家。我看过他们的实验室,产生了两个感想:首先,一个乡镇小厂能够设立一个独立的实验室,这个现象本身,就足以让许多国有或者集体企业反思;其次,他能够依靠那些寒酸的仪器设备,开发出具有相当水平而且适销对路的新产品,而我们的一些研究院所和大学,却仅满足于上报项目,成年累月也拿不出适于工厂生产的成果,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吗?请你们研究一下评选程序和评选条件,做出必要的修正。还有,基金会的资金收益很可观,以后改为每年评选表彰一次。”
第二届科技金奖在第二年12月评出。当时,夏风正在欧洲考察月见草油市场,缺席现场答辩,仅凭文字资料以21票当选。这让夏风有点不安,总觉得这里有侯市长关照的因素,不够光明正大。然而,由于成绩摆在那,夏风获奖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人提出质疑,令夏风也没有料到的,是其衍生出的另外一种效应。
这一届科技金奖表彰大会与半岛市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合并举行,会议由侯市长主持。有人注意到,侯市长在总结讲话中,仅介绍夏风和他所领导的石油化工厂,就长达5分钟。这使许多人都认定,夏风和侯市长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翌年,夏风被选进科技金奖基金会专家组,成为23位评委之一。评委中有一位号称“胡一刀”、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医学院胡教授,15年后,当夏风罹患已至中分化度的贲门恶性肿瘤住院时,恰好碰到胡教授,并由其亲自主刀手术。无论我们从哪个角度——碰巧抑或宿命——来认识,结果都是:夏风不当命绝于此病,手术取得了圆满成功。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13.插曲
从1991年那个春天开始,夏风的命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楼房市,从市委书记到市长,到各相关局、委、办、银行,他走到哪里都被高看一眼。夏风心里明白,其实他还是他,今天的地位与省委书记和侯市长的提携绝对有关──在中国这种政治生态之下,任何一个被上级领导看好的人物,总是有人捧场。尽管这些官员中从内心里佩服、尊重他者有之,然而忌惮他也许和领导有着不同寻常关系的也大有人在。夏风自然能意识到这一点,行事格外低调,从不张扬。当然,他并不需要刻意要求自己如此,从小到大形成的修养使这一切成为自然。
然而,当这些有利条件都展现在夏风面前的时候,也从另一个侧面映射出他在社交方面的欠缺──不会或者是不知道利用这些条件。在他的意识里,别人对他的评价如何,领导怎样对待他,这些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他的心里有一个底线,那就是自己的人格和自尊。有时,正是由于固执甚至不恰当地强调这一点,使他失去了许多机会。当时,有许多媒体记者(包括新华社记者)采访他,他一律予以拒绝,后来在一些领导干预下才勉强接受。一时间夏风倒真的是报纸有名、广播有声、电视有影了。这让夏风很不习惯,深感不堪其扰,发誓再也不接受采访。显然,夏风看不到利用媒体宣传自己同时也是宣传企业的优势,恰恰反映了他不懂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懂得利用媒体力量拓展市场的经营之道。
那年夏天,科委王主任找到夏风,动员他到科技情报研究所当所长。王主任的想法是:先让他在所长的位置上过渡一年,然后推荐他担任科委副主任,就此走上从政之路。
这个提议让夏风觉得很意外。他对王主任说:“谢谢王主任瞧得起我,但当干部需要另外一种性格和灵性,我绝对不具备这种水平。此议不妥,只能让你失望了。”
回到家里,夏风像讲笑话一样向高雪梅说起此事。高雪梅告诉他:还有别的舆论呢,据办事处领导讲,因为省委书记和侯市长看重你,楼房市委市政府正在酝酿让你出任主管科技的副市长。如果真是这样,王主任的安排就是在铺路了。不管真假,你都不能答应,你不适合当官。她甚至嘲笑夏风说:“你去当官?还不如让我干呢。”在夏风一生的所有重大抉择中,这无疑是最正确、最有自知之明的一次。20年后回顾这段历史,他更加相信这一点。以他自诩清高实则孤傲的个性,假如当年贸然闯入从政之路,必然会成为官场异类,下场一定会惨不忍睹。
1991这一年,县、市、省三级党委和政府的主要领导都视察过楼房市石油化工厂,而且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这使石油化工厂和夏风本人的名声和影响力陡然提高,饶是夏风不懂得利用这些有利资源,也还是为企业和他本人提供了诸多便利。楼房市政府把石油化工厂列为重点保护企业,工商局、税务局、银行甚至公安局等部门也都对石油化工厂加强服务。省、市、县三级科委更是把这个厂作为重点进行扶持,使其开发的淬火油系列产品在此后两年中连续获得了市科技进步一等奖、省星火科技一等奖、国家星火科技二等奖、国家级新产品、国际科技新产品博览会金奖等荣誉称号。夏风本人则获得了全国百名明星星火企业家、国家星火科技银质奖、县市两级劳动模范、市科技金奖、发明精英等奖励。
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夏风的事业终于跨过了崎岖,进入了顺利发展的坦途。
1992年春节过后,有一天姚主任到石油化工厂找夏风,对他说办事处要组织一支队伍,到美国去种菜,合同期两年。现在缺少一个既懂得种菜技术,又有组织领导能力,政治可靠能够适应在国外工作的领队,问他老家那里有没有这样的人才。
夏风没有一刻犹豫,应声答道:“我给你推荐一位,保证你满意。他叫文秀,是我的表弟。”
夏风推荐文秀的理由,是因为文秀确实符合条件。1975年初,当时的公社革委会领导看中文秀的水平和品德,动员他离开中学教师岗位回大队当党支部书记。刚刚27岁、风华正茂的文秀怀着改变家乡面貌的一腔热忱答应了,但却提出要先回生产队当一年队长,以便获得必要的经验。一年以后,当他接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时候,很快就成为全公社干部中最年轻也最孚众望、最受赞扬的人物。他不仅学识渊博思维敏捷,敢于并且善于治理地痞村霸,再加上懂得科学种田,全大队的精神面貌和经济状况节节攀升,因而深受群众拥戴。但他疾恶如仇不肯苟且的秉性,却也使他很难被提拔。他的这种性格,从一件事上可见一斑:
在他当支部书记的第二年,公社来了一位党委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对文秀非常欣赏,曾私下对人说过:文秀绝不是一个乡村干部所能局限的,按他的水平,当个县委书记甚至更高一层领导也绰绰有余。这个话传到文秀的耳朵里,他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在他面前有所表现。有一次,这位副书记在给公社党政机关干部、各中小学校长和各大队党支部书记讲党课时,讲了一个观点:暴力革命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从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转变的唯一道路。文秀毫不客气地当众指出,这个观点不正确。苏联之后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没有哪个国家政权的建立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暴力革命的结果。讲党课是很严肃的事情,不应该出现这样原则性错误。在中国传统的政治生态下,这种不敬上的人获得提升的可能性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支部书记当了四年,了解到的内幕,令文秀对官场存在的不良现象极为失望,进而萌生退意,于是又回到中学当他的民办教师去了。
夏风向姚主任介绍了文秀的情况,接着说:“他是我的表弟,各个方面都比我优秀。我不敢说他是唯一适合的人选,但绝对是合适的人选。”
姚主任相信夏风,马上催促道:“你们表兄弟都是人才啊,咱们俩现在就去你老家找他谈谈,看他肯不肯去美国?”
夏风笑笑说:“太急了点吧?这不是一件小事,还是我先跟表弟谈谈,他也需要和全家人商量一下,不然太突然,他也无法给出确切答复。另外还有一个因素需要考虑,他现在是中学教师,两年后回来怎么办?总不能让人家学校虚位以待吧。”
姚主任肯定地说:“这不用担心,只要他同意,我们可以先把他的关系转到岭下中学,他回来愿意教学就到岭下中学任教,条件肯定比农村中学好。”
这个安排可说是很完美。当天傍晚,夏风让司机开车把自己和雪梅送回老家。文秀一家刚刚吃完晚饭,何淑岚见夏风两个人这个时间回来颇觉意外,不安地问:“你们怎么这时候回来啦?有什么急事吗?”
夏风笑着说:“有点急事,不过不要担心,是好事。”他接着细说一遍回来的目的,问文秀什么想法。
文秀看看何淑岚,思谋着,一时没有回答。淑岚问夏风:“四哥的意思呢?”
雪梅替他回答道:“这还用问啊,他要是不支持,我们就不会回来了。”
夏风点点头说:“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同样的客观条件,出现在不同人的面前,可能会表现为不同的属性,从而得到不同的结果。如果换作我,这就不是什么机会了,因为我不懂得作物种植技术。而文秀不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他都完全可以胜任。”
文秀沉吟着,一时没有说话。夏风知道,文秀会考虑得更多、更全面。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像文秀这种人,是不需要深谈的。他只是担心淑岚也许会反对,于是补充了两点:“我大致算了一下,出去以后,个人收入应该是现在的10倍以上,同时也没有归来以后的后顾之忧。即使仅从经济利益的角度,也是值得考虑的。”
文秀沉吟良久,说:“对于美国,我们还是觉得有点神秘,这是一个增加个人阅历的良机。我并不在乎这一路可能遇到的困难,也不期待因此改变后半生的命运。与其老死牖下,不如闯荡一番。问题倒是上有老下有小,这是需要考虑的。”说着,看了淑岚一眼。
淑岚显然不像文秀这样积极。“你别看我,我现在还没想好。说起来经济收入倒在其次,我怕咱爹咱妈未必会同意。老爷子在朝鲜和美国人打了三年仗,你现在要去美国给人家种菜,他会同意?”
夏风倒是忽略了这个很重要的因素。如果姑姑和姑父反对,恐怕这件事只能告吹。他想了一下,对文秀和淑岚说:“我们一起去和姑父姑姑商量一下如何?”
商量的结果是:姑父姑姑一致反对,而且是坚决反对,毫无通融余地。两位老人的理由不同,却一样的振振有词。姑父认为:“美国是什么好地方?咱们去给他们当牛做马,让人瞧不起,哪怕吃不上饭,也不能到美国去吃嗟来之食。”
姑姑的理由则要现实得多:“你拔腿就走,让淑岚自己在家带两个孩子,家里家外又有那么多活儿,不行。再说,我和你爹都土埋半截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在那么一个够不着望不见的地方可怎么好?你实在要走,等我和你爹都死了以后再走。”
夏风和文秀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此事虽好,只能放弃。高雪梅满脸失望,何淑岚的表情则有着行止两难的复杂。夏风终不死心,嗫嚅了一会儿,试探着问:“看来二老不答应文秀去美国了,如果在国内,比方到楼房市,二老同意吗?”
姑父和姑姑对这个提议不反对。姑父说:“楼房离家近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你们哥儿俩又能相互照应,只要思谋好了,问题倒是不大。”
夏风讨到实底,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留心着,看看能不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未能让文秀全家离开农村,夏风始终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