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夏晓娟给我来过5封信,但现在已经半年没有给我写信了,我不知道她的近况。不瞒你,我很珍惜和她之间的这段感情,同时知道她爱我也很真诚,有陪我在农村过一辈子的决心,但我不能毁了她的一生。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也许你是对的,我和她之间注定是个悲剧,尽管这并不是我和她所希望的。我想在我们结婚之前见见她,跟她说清楚。如果你很介意,那么……”
高雪梅也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握住夏风的手。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她觉得他的手很宽厚、很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随即又浮起一片红霞,踉跄了一下。这是一个令她眩晕的时刻,苦苦相恋一千多个日夜,她反反复复想过多少种可能,寄予过多少期望,现在即将修成正果。她知道,自己将从此伴随着夏风,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夏风,我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今天……”
她站得离夏风很近,能够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吹到自己的脸颊上。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语商量道:“我们国庆节结婚好吗?我不想太随便了,总得准备一下。这两年我妈要给我准备嫁妆,我一直没同意……你要见夏晓娟我不介意,你应该见见她,不然,你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这个结果对她很残酷,我不知道她会怎样面对。她三舅跟吴毓冰结婚了,我听吴毓冰说过,夏晓娟现在回城了,她的师傅给她介绍对象,她不肯答应,也许是在等你。你要见她,我去跟吴毓冰要她家的地址。”
说着,她深深叹了口气。
到要做晚饭的时候,雪梅的二姨回来了。她看看夏风和雪梅,从两个人的脸上看明白了一切,然而还是问了一句:“你们都谈好了?”
夏风只是笑笑没作声,高雪梅答道:“我们商量好了,准备十一结婚,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怎么来不及呀?我去帮你妈做被褥,衣服你自己准备。今晚不留你了,你快点回家告诉你妈,她不知急成什么样了。还有一件事,夏风你找个介绍人吧,我姐非要这个面子,说是要风风光光把雪梅嫁出去,不肯让人看低了。”
夏风看看雪梅,她却没有作声。夏风明白她也希望这样,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夏风正在水库泵房里检修水泵,牛子恒突然带着五个电工赶来了。大家下了自行车,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那阵势要多亲热有多亲热。随后,牛子恒对夏风说:“我们是带着饭菜来的,今天中午不走了,借你家里的地方吃顿团圆饭。”
夏风这才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自行车上都带着两个饭盒,小吴还从电工包里掏出两瓶酒晃了一下。夏风叫道:“你们也太过分啦,我连一顿饭都管不起吗?”
“不是怕你管不起,是怕你来不及准备。走走走,现在就去你家里。”
路上,夏风和牛子恒有意落在后面,夏风对他说了自己和高雪梅的事,问牛子恒能不能给他做介绍人。牛子恒兴高采烈地答道:“这有什么说的,交给我了,你只管放心。你先带大伙回家,我现在就去,吃饭前一准回来。”
牛子恒只用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大家还没来得及落座。二嫂正和妈妈在锅台上忙活着,夏风和几个电工在里屋唠嗑。牛子恒先对夏风妈妈道了喜,随后进屋宣布:“夏风要在十一结婚,媳妇儿你们也都认识,就是原来的广播员高雪梅。咱们说好了,到时你们哪一个要是不来喝酒,咱们从此断交!”
第三天中午,高雪梅来到夏风家,把夏晓娟家的地址交给夏风。夏风妈和雪梅已经很熟了,拉着她商量准备结婚用品的事,问她要几铺几盖,什么衣服。
雪梅说:“你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全包了。”
夏风妈不答应:“那可不行,这是规矩。再说我早就预备好了,拿给你看看。”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布料放在炕上,花花绿绿煞是好看。雪梅仔细看过,说:“这是四铺四盖的布料,太多了,都做起来也没地方放。这样吧,既然有规矩,先做一铺一盖,其余的先放着,以后用到再做。衣服就不要了,夏风不是要到市里吗,给我买一件衬衣就行了。”
夏风站在房门口,看着她娘儿俩,抿着嘴不作声。听到雪梅这样说,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你看着买吧,你喜欢就行。”说着,雪梅把夏风拖到屋里,从兜里掏出80元钱塞给夏风,“你拿着,买衬衣别超过10元钱,再给你自己买一套衣服,其余做路费,你还得在市里住一宿,再加上吃饭,够用了。见到夏晓娟替我道个歉,我对不起她了……”见夏风要推辞,她嗔怪地瞅了他一眼,“知道你现在手里没钱,还要分什么你我吗?早去早回,我们都等着你。”
那天晚上,夏风失眠了。深沉的夜晚微凉如水,天地间万籁无声,使他仿佛置身在广袤无垠的旷野中,独自品味着无边的寂静。围绕着雪梅和晓娟,四年来的往事不依不饶地在他的脑海里翻卷冲撞,搅得他心里隐隐作痛。夏风并不后悔自己如今的决定,但晓娟时而欢欣时而悲戚的面容在他眼前交替出现,让他无法释怀。在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中,也许自己的选择是出于一种理性,但此时理智对感情的作用竟然让人觉得如此苍白如此讽刺。假如他们三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为此受到伤害,他宁愿伤害的是自己。
夏风翻身起来,静静坐了一会儿,又伸手拉开电灯。
灯光惨白得令人眩晕。我该给晓娟写一封信了。他想。于是,他铺开信纸,给晓娟写下了最后一封信──至少,夏风是这样认为的。
晓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踏上一条从此再无回头余地的路。这是一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时刻,但我们又不能不接受这个事实。
在盘锦那两年,先后收到你五封信,我一直没有回。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勇气。我对你伤害太深,无论你怎样理解我,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我从心里感谢你对我不离不弃的深情,恐怕此生无以为报了。这一段令我最纠结最哀伤的记忆,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为了那曾经荡气回肠的热恋和如今炼狱般的沉重。
我就要和高雪梅结婚了。忘记我吧,晓娟,连同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的所有欢欣和悲伤。如果我们真有来世,让我来世再报答你吧。
从此以后,我们将在各自的生命道路上前行,也许会有交集,也许会有偶遇,也许会有平行,但再也不会有相向而行了。从今一别,往事如烟再难回首,沧海巫山缥缈难寻!
在狱中时,我曾经给你写过一首诗,但没有寄给你。现在抄下来,算是临别赠言:
千般离恨无计消,
云断关山路正遥。
长夜茫茫梦何处?
西风漫漫雨潇潇。
忍别无语凭肠断,
空寄愁绪上眉梢。
相知生死终不悔,
沧海巫山长相照。
夏风
夏风是周六到市里去的,他有意这样安排,为的是第二天去晓娟家的时候能够见到她。他住进以前住过的北京街招待所,当天晚上到百货公司花掉23元钱为雪梅选了一件衬衣,却没有为自己买衣服。夏风的衣服一直都是他老姨做的,他已经习惯了。
第二天上午,夏风按照地址,没费多大事就找到晓娟家。他在楼下徘徊着,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对她说清一切,他又将面对什么样的场景。直到他发现进出楼梯口的人都在奇怪地看他,才鼓起勇气敲响她家的房门。
“谁呀?”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屋里问道。夏风听出是晓娟,不由得怦怦心跳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回答,门打开了,晓娟系着一条围裙,半卷两只袖子站在门口。她看到夏风站在门外,一下子愣住了,脸上唰地一下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摇晃一下靠在门框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谁来啦?”
晓娟妈从厨房里出来,见是夏风,也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拖开晓娟说:“你快让开呀,让夏风进来。”
家里面积不大,是那种老式的二室一厅一厨一卫结构。晓娟妈张罗着让夏风坐到小小的客厅里,对他说:
“一点也没想到你会来。今天晓娟休息正帮我洗衣服,她爸爸到农村去了。夏风一定还没吃饭,晓娟不要洗了,快收拾饭,我们一起吃。”
“我吃过了,你们吃吧。”夏风推辞道。其实他没有吃过,只是此时纵有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
“妈你先吃吧,我和夏风说会儿话。”从夏风进门,晓娟的目光就没有离开他,脸上此时才回过颜色。说着,拉起夏风,牵着他的手进到自己的卧室,随手关上房门,叫了一声“夏风——”便泪下如雨,再也说不出话来。
夏风此时心乱如麻,准备好的那些话全被晓娟凄惨的哭声冲击得支离破碎。他有一种即将生离死别的凄婉愁绪,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终于无声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晓娟哽咽着说:“夏风……我现在不方便回石桥去,怕影响你,但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时响起敲门声。
“进来吧。”晓娟答道,却没有放开手,仿佛只要一松手夏风就会消失。
晓娟妈推门进来,坐到床边一脸悲戚一脸怜悯地说:“晓娟不要光哭啊,你牵挂夏风两年多,不是有很多话要说吗?”说着,让夏风也坐下来。
晓娟出去洗了洗脸,回来坐到夏风和妈妈中间,三个人一时都无语。后来还是晓娟妈打破沉寂,让夏风讲一讲他这两年的情况。夏风瞒过自己生病那一节,轻描淡写简单说了一下。最后,下了很大决心,抬眼望着屋顶,抑制着眼中的泪水,徐徐说道:“我二哥说过你们娘儿俩去年春节后到他家的事。大恩不言谢,我不说什么谢不谢的话了。经过这次变故,我知道自己和晓娟已经必须分手了,因为我不配,我辜负了晓娟,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来有两个目的,一是看看你们,毕竟我和晓娟相爱一场,我不能不有所交代,今后我们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二是,我和高雪梅准备在国庆节结婚了。”
室内陷入暂短的沉寂,晓娟又低声哭了起来,眼泪中混合着曾经的期待和如今的绝望。哭声虽然不高,却是那样撕心裂肺催人泪下,夏风抑制着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晓娟妈低着头不敢看他们,说:“当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们俩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我听说高雪梅对你对你妈都挺够意思的,你这样做是对的,我们不恨你,也不恨她,这都是命啊。我和晓娟没有看错你。不要说再不见面这种绝情话,两座山不能见面,怎么知道两个人不能见面?”
话到此处,夏风不敢再留下去,生怕自己会失态。他从背包里掏出写给晓娟的信交给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你们保重……”
晓娟冲出房间,把自己反锁在厨房里,看着夏风的信,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洇湿了一大片。她知道,夏风这一走,势将带走自己的初恋,带走自己几年来的相思和憧憬,所有的爱和恨,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
夏风走了,没有回头。他此刻不仅无法说清自己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而且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说清。岁月真的拥有这样的魔力,能够让他从此忘记晓娟吗?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杜甫的这首《梦李白》,令此刻的夏风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哀伤。如果他们能够相互放下、相互忘记,也许就获得了抛弃苦恼的开悟,然而,要真正掩盖这滴血的伤痕,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久别后的相见也并不总是令人欣慰。因相见而使希望破灭,反而不如永远保留那份相思,哪怕这相思如风如雾如烟如云一样虚无缥缈难以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