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听完,起身在屋里走了一会儿,又坐下来说:“四哥,这两年你在里面,对外面的世界可能有些陌生。林彪事件出来以后,形势有了一些变化。我估计‘文化大革命’恐怕快结束了,毕竟现在是人心思治,中国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下去,这算是天下大势吧。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四哥的将来也会因此出现转机,不必为此过于担心。我也坚信,以四哥的知识能力和品质,不可能长期沉沦下去。现在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是你的婚姻问题。你一日不结婚,大舅妈就一日不得安心。我可以肯定一点,高雪梅是在等你。这两年有几个人给她介绍对象,去年还有人给她介绍过十六中学的校长,但她根本不考虑,后来大家都明白她是在等你,就没有人再介绍了。”
文秀看看二哥,他没有插言,只是点点头。文秀接着说:“还有一个夏晓娟,对你恐怕也是一往情深。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还有没有联系,也不知道她对你这件事会怎么看。现在是需要你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夏风摇了摇头,说:“我还没有考虑这件事。夏晓娟给我写过5封信,我没有回。高雪梅从来没给我写过信,她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文秀接过夏风的话,说道:“高雪梅不给你写信可以理解。大家都不清楚那里面是怎么回事,给你写信怕对你不利,轻易不会写的,高雪梅作为案件当事人,当然更不敢。曾经有好几个人向我要你的地址,我都劝他们不要给你写信。夏晓娟……她是怎么知道你的地址的?”
“是问我要的。”二哥回答道,“去年春节后她和她妈妈回来过一次,专门找我了解夏风是怎么回事。那天她们娘儿俩本来要到家里来看我妈,恰好高雪梅和她二姨在这里陪我妈说话,就没进来。她们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到我家去了,晓娟从进门就哭,一直哭到离开,哭得让人揪心。她妈也掉眼泪了,最后对我说:‘我们不相信夏风是那种人。听说现在高雪梅对你妈很好,她应该这样做,不然就太没有良心了。这事已经这样了,我们晓娟不能再挡在中间。等夏风出来你告诉他,我们一点都不恨他。’晓娟临走的时候说:‘我要等着夏风,只要他不结婚,我绝不找对象。’她临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了地址。”
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夏风,夏风看了一下,上面是晓娟亲笔写下的地址,与晓娟来信的地址一样。夏风把纸放到桌子上,用墨水瓶压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文秀看了看他,说道:“这事听起来不简单,但其实也并不算复杂。我有个看法供四哥参考,大主意你自己拿,因为她们两个人在你心里究竟孰轻孰重,只有你自己才能衡量,任何人都代替不了。我们抛开这一点,仅就客观条件看,我倾向于四哥选择高雪梅。这有两个原因,一是高雪梅已经30岁了,她一心一意等你两年,其情分其决心都不容怀疑,如果说四哥对她无情无义,我也是不会相信的。假如你最后选择了晓娟,恐怕你一辈子都会背负这个良心债。二是夏晓娟……”文秀思忖了一下,接着说,“你们俩的现实条件可能是最大障碍。现在知青回城几乎成为潮流,她回城是不用怀疑的,早晚而已。仅此一项就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根据二哥刚才说的,晓娟对四哥也是情深意切,这倒让人难以取舍。看来你必须伤害其中之一了。”
夏风苦笑了一下,说:“你遗漏了更重要的一点,文秀。你把我放在主动的位置上是不恰当的。我凭什么有这样的选择权?先放一放吧,眼下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让我考虑一下。”
文秀笑了:“现在的主动权确实在你这里。没想到,四哥这种惜言如金的性格,对姑娘们竟然会有如此魅力。慎重考虑是必要的,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事不宜久拖不决。”
夏风不急于处理这件事。他需要先稳定一下,不管是情绪还是工作,这都是必要的前提条件。
但村里几个邻居嫂子却要积极得多,她们要给夏风介绍对象。其中一位对夏风妈妈说,她娘家村里有一个姑娘24岁长得好人品也好,只是家庭成分有点高,只要夏风同意,她就回去领过来让他们见面,肯定能成。她前几年就有心当这个红娘,已经向对方介绍过夏风,对方也满意,后来夏风和夏晓娟处对象才放下去了。夏风妈妈虽然动心,却无奈地说,孩子的事她做不了主,问他只说不着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有人给夏风介绍对象的消息传到高雪梅二姨那里,她有点着急了。不知道雪梅这孩子怎么回事,既然一心要嫁给夏风,可人家已经回来这么多天,她一次也没来看过。为此,她亲自来到雪梅家,要一探究竟。和姐姐谈起此事,雪梅妈妈叹着气说:“倒是知道夏风已经回来了,但是雪梅也为难。他回来后一点动静都没有,谁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雪梅还是离过婚的,这两年她也没给夏风写过信,说不定他会不乐意,万一人家不想要呢?”
“这话是你说的还是雪梅说的?”
“雪梅说的呀,我净跟着操心了。要不你等着,我去把雪梅叫回来,我们一起问问她。”
她们娘儿三个的谈话似乎更为沉重。高雪梅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这两年罪遭得冤枉,说不定会恨我……我当初真不该结婚,不如直接嫁给他。去年我曾经想到盘锦去看他,好后悔没有去……他回来五天了,二姨见过他吗?他还好吗?”说着,已经落下泪来。
二姨很疼这个外甥女,从没见过她这样怯懦过,不由得心酸地说:“我见过两次,也打过招呼,他还是走时那模样。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说不是更好吗?他回来之前你到他家去过好多次,怎么现在不去了呢?”
“那是为了安慰他妈妈,要是他妈急出个好歹,我的罪过就更大了。我现在是很想看看他,可是心里慌慌的,不知道见面说什么……”
“我这就回去找他,听听他的意思,看能不能安排你们见个面。”
当天晚上,高雪梅二姨让儿子把夏风叫到家里,原原本本对他谈了高雪梅的情况,问他现在想不想见见她。
夏风没有料到高雪梅的心态会如此悲凉。对比以前的开朗和豁达,她的变化令夏风不安。他从未有过怪罪高雪梅的想法,她不需要为此自责。严格说来,自己并非完全无辜,尽管他始终没有过让高雪梅离婚的说法或者暗示,但她爱上自己也不能说没有他的原因。假如没有那个风雪之夜,假如不是自己事实上也在或明或暗地爱着她,假如他更审慎更检点一些,也许事情的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如今,自己服刑两年,而高雪梅也失去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难说谁的损失更大,也不能凭此判断责任的大小。
见见面吧,夏风想。他也在牵挂着高雪梅,分手两年,一种似有似无的陌生感弥漫在他们中间,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需要驱散它。
第二天下午,高雪梅和夏风在她二姨家见面了。二姨借故出门,把他们二人留在家里。
这是一次充满伤感的会面。两个人都在默默注视着对方,一时间感慨万千,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都无从谈起。
与两年前相比,夏风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加深沉。而高雪梅则要憔悴许多,显然这个事件对她的打击更为残酷。沉默良久,高雪梅哽咽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夏风……”眼泪随之滚滚落下,已是泣不成声。两年多来的歉疚、牵挂、思念、委屈,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和彷徨,一起涌上心头,像被狂风卷起的雪雾在漫漫旷野中悲鸣激荡,令她战栗令她窒息。她好想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一场,然而她不能……
夏风的眼睛也湿润了,但他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让她哭吧,也许哭出来反而会好一些。造化弄人命运难料,曾几何时,那些相互欣赏倾慕,那些同情怜悯,那些彻夜长谈,那些偷偷暗恋,于今都成为既清晰又缥缈的回忆……
不知过去多久,高雪梅渐渐止住抽泣,目光游移着怯怯地问:“你恨我吗?”
“不。”夏风摇摇头,“你想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也不应该想象我会恨你,没这个理由啊。”
“你别安慰我了。我真的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我当初坚持不和他结婚,也许就不会这样了。现在不光是让你遭了这两年罪,恐怕对你今后会有很坏的影响。我好恨自己……”
“都过去了,大概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夏风有意要冲淡这种令人压抑的氛围,故作轻松地一笑,“现在的我们,已经‘同是天涯沦落人’,还分什么你我。我们能够不谈过去的事吗?”
高雪梅看了他一眼,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听说你在那里得了一场病——你不用问,是二姨说的。现在好了吗?”
“完全好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高雪梅吐出一口气,似乎镇定下来,“我想问你两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你问吧,我不会避而不答,也不会骗你。”夏风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以前爱过我吗?”
夏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爱过。不过──”
高雪梅垂下眼睑,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你这两个字,我已经知足了。”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哽咽着说,“我这两年等着你,就是为了听到你的心里话,我不能让自己再后悔一次。不管将来怎样,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一段情。也许我现在已经不值得你爱了……”
“雪梅!”
夏风忘情地叫了一声。几年来他从未这样亲昵地叫过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叫法的突兀变化。高雪梅也被他震动了,定定地看着他。这一刻,夏风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从另一个角度来反思已经过去的岁月,反思这个悲剧的起源。如果当初自己能够不顾一切向她表达爱意,有“夺”过她的勇气,那么,还会是今天的结果吗?如果……这该死的“如果”!
见夏风要接着说下去,高雪梅摇摇头抢过话头:“你先别忙着回答。第二件事,我想知道你和夏晓娟现在怎样了?”
夏风从凳子上站起来,在地上缓缓踱步转圈,最后站在高雪梅的对面看着她,思虑着说:“你的两个问题,在我这儿可以合并成一个。我回来那天文秀跟我谈了半夜,这几天我也认真想过。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尤其是经过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也应该成熟起来了,虽然这成熟的代价有点沉重。我承认对你的感情很复杂,也很感激你对我的情意。其实,我们未曾有过任何盟誓,你根本不亏欠我什么,完全没有必要苦苦等我两年。你让我对爱情有了一种新的感悟。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固然很浪漫,但经历了苦难考验的爱情也许更值得珍贵更值得守护。我不能辜负你的深情,也不能辜负我自己对你的这份爱。只要你不反对,我随时准备和你结婚。”
夏风觉得,自己和高雪梅之间如果再相互试探遮遮掩掩猜谜似的谈下去,未免矫情了。敞开心扉吧,只有这样才能让彼此更清晰地读懂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