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年夏天,石桥大队的电器修配厂就在新任党支部高书记支持下成立了。高书记此前是公社建材厂的推销员,长期驻在市内。回村后任二队生产队长,曾经办起一个红砖厂,后来虽然失败,但对队办企业的兴趣一直不减。既然夏风有这个积极性,自然是一拍即合,任命夏风为厂长,高雪梅兼任修配厂会计。当时,临近几个公社都没有电器修配厂,夏风带领五个刚从中学毕业的小青年,凭借他的技术优势和一丝不苟诚信待人的风格,很快就在附近获得认可,业务量日渐扩大,修配内容也逐步从修理各种电动机和变压器,发展到设计、制造交流电磁吸铁器等产品。公社机械厂的梁厂长兑现了当初对夏风的承诺,凡是机械厂能够承担的铸、锻、机械加工等业务,无不大力支持。作为交换条件,夏风也必须优先保证机械厂电气设备的维修。
因为越来越忙,高雪梅也加入到修配厂的工作之中,她很快学会了绕线圈和下线。由于经常要加班,而夏风又常常要比其他人走得更晚,这就使他和高雪梅接触的机会更多起来。每当只剩下两个人时,他们很少谈到和工作无关的事。这似乎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谁都不想触及有关爱情、婚姻和家庭的话题。然而,周围的人们并不这样认为,在他们尤其是她们看来,夏风和高雪梅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至于不一般到什么程度,是不是……
“嘿嘿,谁知道?咱没看到不能乱讲。”
在那个年代,这种风言风语足以杀人。它的力量在于,流言如风如云无处不在又一无所在,让当事人无从解释也无从反驳。偏偏夏风和高雪梅满心坦然依然故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巨大的变故正在向他们逼近。
由于高雪梅婚后几乎没有在婆家住过,她的小姑子从不满到怀疑,渐渐积累了一腔怒气。听到这些流言以后,她给已经提拔为副排长的哥哥去了一封信,把那些风言风语连同自己的判断,一股脑儿告诉了哥哥。她哥哥没有给妹妹回信,却给高雪梅写了一封信,直接要高雪梅给个说法,并说明他已经把此事汇报给部队领导。
高雪梅这才感到事态严重,而且对丈夫未经调查核实,就向领导汇报的做法十分恼火。这说明,丈夫已经相信自己的妻子作风有问题。以高雪梅的性格,当然受不了这种侮辱,当天就回了一封信,而且连称呼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个混蛋那里听到这种混蛋消息的。你既然要说法,告诉你,我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需要向你解释。既然你已经相信那个并不存在的事情,我们离婚吧,我等着你回来。
?菖月?菖日
高雪梅的回信,彻底激怒了她的丈夫。他愈加认定,如果不是高雪梅已经红杏出墙,她不可能这样干脆提出离婚。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在副指导员陪同下,直接到县法院起诉离婚,同时状告夏风破坏军婚。
那个时候,解放军具有无上的社会地位和权威,夏风的命运不问可知。审判程序无关紧要,尤其是针对夏风这种出身的被告,甚至不需要审理,直接判刑。最终的结果是:夏风以破坏军婚罪被判刑2年,判决高雪梅离婚。
1974年7月下旬,夏风被拘留。因为牛子恒做了不少工作,夏风从被拘留到判刑再到转入劳改队,仅用了20多天。转到劳改队后,也许是夏风的“电工”身份占了便宜,在经历了一个月的入监集训后,他被盘锦劳改总队机械总厂(相当于劳改大队)选到该厂机修厂(相当于劳改中队)改造。那是一个10年以上刑期重刑犯的改造场所,夏风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短刑期犯人。
被判刑的打击对夏风几乎是致命的,他陷入了万念俱灰的深渊。入监不到两个月,他就开始持续发高烧,体温一直维持在38℃以上,最高时达到39.5℃。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夏风产生了一种已经走到生命终点的意念,当时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见见自己的两个哥哥,把妈妈托付给他们。除此之外,他给文秀写了一封信,意在告别。尽管在信中流露出对生的眷恋,但大体上还算平静。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正应了20年前那个算命先生的预言,自己无缘赡养饱经苦难的妈妈。两个哥哥一起来探望夏风的时候,当然也安慰也鼓励自己的弟弟,但在夏风听来,那些安慰和鼓励虚无而又遥远,似乎和自己无关。
文秀连续给夏风来了三封信。他的鼓励有点特别,没有任何大道理,而是用很含蓄的方式为夏风描绘了他未来的未来。在信中,他用“雨木”代指“雪梅”,用类乎暗语一样的方式,告知她不仅没有重新找对象,还经常到夏风家里安慰他妈妈,帮着处理一些事情,暗示她在等着他。
那年春节过后,夏风意外收到夏晓娟的来信。她在信中说,由于4个多月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她不了解他的情况,写信问三舅也只得到一个很含混的回答,只说他出了点事,这使她非常担心。春节时妈妈陪她一起回了一趟石桥大队,才知道事情真相。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让他一定要保重,自己在等着他回来。
那个期间,夏风除了收到文秀和晓娟的几封信,还收到30元汇款,其中三哥和文秀各10元,另外10元他一直不知道是谁汇的。直到40年后,他邂逅夏晓娟,经过求证之后才知道,是夏晓娟的妈妈寄给他的。
由于监狱诊所无力确诊夏风的病情,终于在夏风发烧42天后,将他转到地方医院检查。X光诊断结果是:肺的右上部发现点条影,确诊为肺结核。接下来按肺结核治疗,只一个月时间就出院了。
夏风出院后,被留在监舍里作管理员,并没有发挥他的电工专长。这是一份很清闲的工作,除去打扫卫生、把水缸挑满水之外,可用无所事事来形容。对于夏风来说,最大的苦恼是无书可看。他后来又接到夏晓娟几封来信,但他一直没有回信。这是因为,犯人收信和向外写信,都需要经过审查。中队长有一次还专门问他和这个夏晓娟是什么关系,尽管夏风据实回答后中队长什么都没说,但夏风还是觉得给晓娟回信是不妥的。何况,回信说什么?辩解会被认为是翻案,即使不辩解也不允许谈论案情。夏风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这个期间收到的那些信件,不管是文秀还是晓娟的信,他都看过无数遍,成为他荒芜悲凉心境的最大慰藉。
到了8月26号,夏风来劳改队满一年。恰在那时,当时的犯人大班长通过就业人员偷偷向家里寄信被发现而遭处分,夏风被指定担任大班长。担任大班长意味着“脱管”,夏风由此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可以在机修厂的两个大院之间随意出入而不需要被批准,也没有武装警察押送。这使夏风有机会接触到机加工、钳工等车间的高技能犯人,很快就掌握了相关技术。
当时,机械总厂正在为劳改总队的八个农业大队试制水稻插秧机。由于涉及许多铸铁和精密铸钢部件,机械总厂下令让机修厂负责10吨铸造吊车和铸钢电弧炉的设计和制造,最后任务落到夏风头上。
对于夏风来说,设计电弧炉的电源变压器是不成问题的,而吊车和电弧炉他完全不了解。电工班有两个入监前已是八级工的电工,夏风让他们俩分别负责电弧炉电源和控制柜的设计,而他自己则开始投向铸造吊车和电弧炉的设计──他喜欢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那时,虽然吊车已经是特种装备,没有资质无权设计制造,但劳改队不受地方劳动安全部门管理,这反倒使夏风这个初生牛犊有机可乘。他参考原有的一台5吨吊车,用九天时间就画出10吨吊车的总装图和全部零件图,交给管教中队长(对外称厂长)。
第二天,机械总厂的金总工程师把夏风叫到他的办公室,先问了他的年龄,什么学校毕业。
夏风老老实实——当然必须老老实实——答道:“今年27岁,小学毕业。”
“27岁,小学毕业?”金总工程师不相信似的盯着他,“那你怎么会使用三角画法绘图呢?你以前在哪里搞过机械设计?”
夏风一头雾水:“什么是三角画法呀?我没有搞过机械设计,只是凭想象,怎样能表达明白就怎样画。”
金总工程师点点头:“这就难怪你画得不规范了。”他抽出夏风画的一张行走轮图纸放在桌子上,指点着说,“你应该使用投影画法,画出主视、俯视和侧视图,你这种画法工人是看不懂的。”金总工程师为夏风讲了一遍。
“噢。”夏风恍然大悟,“我拿回去改过来吧,改完再送给您审查。”
夏风用了3天改完所有图纸,送给金总工程师。他审查以后发现夏风在金属力学计算上尚不明白,没有再难为他,亲自对错误之处做了修改,签字批准了。
用今天的眼光看来,这台吊车实在寒酸得令人汗颜,但却是夏风介入机械制造的第一个作品,对他日后进行机电一体化设备设计具有奠基作用。
电弧炉电源和控制柜的设计遇到一点麻烦,那两个电工的级别虽然远高于夏风,但却是维修电工,没有承担过这样的设计,甚至对使用多台电流互感器测量大电流时,其初次级线圈应该串联还是并联都搞不明白。问题提到夏风这里,令他哭笑不得。
“这也是问题吗?串联电流相等,并联电压相等,知道这个基本原则就不至于不会接线啊。”
这件事使夏风意识到,让他们俩搞这个设计有点不靠谱。于是,夏风亲自动手开始出图纸,并从仓库里找出一台淘汰的旧变压器,计算出初次级线圈的线径和匝数,只花了很少一点钱就改造出电源变压器。
夏风主持的这两个项目都在生产试验中一次通过。事后,中队长对夏风说:“你是立功了的,但你的刑期太短,不可能给你减刑了。不过总队领导已经注意到你了,将来可能有想法,你好好干吧。”
第一批生产的24台插秧机,平均分配给8个农业大队,作为实验机。为了获得第一手资料并保障插秧的顺利进行,机械厂派出两个小组深入插秧第一线,每个小组三个人负责四个大队。夏风是第一组的技术负责人,由钱管教带队。钱管教的年龄比夏风稍大几岁,和夏风相处得很好,他有时会把另两个犯人交给夏风,自己偷偷溜号。
在一个多月的插秧时间里,夏风彻底弄明白了插秧机的工作原理和所有603个部件的关联性,整个插秧期他跑遍了八个农业大队,俨然成了一个维修专家。插秧结束时,几个农业大队都要求夏风留下来,钱管教不仅不答应(其实他也无权答应),还偷偷嘱咐夏风不能答应,因为农业大队的条件太差。那时,夏风的刑期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他当然归心似箭,不可能留下来。最后经机械总厂批准,同意夏风为八个大队各进行三天技术培训,才算解决了问题。这期间,夏风写出19页总结报告,指出插秧机设计制造过程中存在的大小31个问题,并提出自己的改进意见。到夏风返回机修厂时,距他出监只剩下五天了。
夏风把自己写的总结报告交给中队长,中队长浏览一遍,马上交到机械总厂,最后转到金总工程师手里。金总工程师把夏风叫到他的办公室,和他交谈了整整一天,最后对夏风说:“你不要回家了,留在机械总厂吧。”
夏风断然拒绝了:“谢谢您,不过,我不会留下来,即使回家种地也不会。”
金总工程师看看他,说:“你不要把话说死了,总厂领导会找你谈的。”
当天晚上,钱管教来到监舍,公开宣布从明天开始为夏风放假四天,作为对他的奖励。这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休息到出监那一天,这是机修厂从未有过的事。
钱管教临走时把夏风叫到室外,对他说:“明天总厂的孙大队长会找你谈话,让你留下来,你千万别答应,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可能会说你们公社不接受你,你也不要相信。咱们中队派人到你们公社人保组联系过,人保组有一位姓董的组长坚决要你回去。”
25号傍晚,二哥带着夏风的小侄子赶到盘锦劳改总队招待所,准备第二天接夏风回家。当天晚上,总厂孙大队长又做夏风二哥的工作,希望他能劝说自己的弟弟留下来。当时三哥正在外地搞副业,没有一起来接夏风,虽然他们兄弟间没有就此做过任何沟通,二哥却也毫无商量余地地予以拒绝了。
第二天早晨,二哥早早来到机修总厂监舍大门口,等着夏风出来。夏风出来时,还穿着离家时那一套蓝色工作服,没有带走监狱发给的任何东西。他要彻底告别这段让他椎心泣血的历史,尽量不留下一点阴影。
对于夏风,这是诠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两年。这种经历,固然对任何人都是一种耻辱和摧残,然而夏风知道,自己也有意外收获。多年以后,不管夏风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回忆这段历史,他都不能不承认,自己在技术上的造诣,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10.离别牵手两依依
夏风和二哥从盘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后。妈妈和两个嫂子在家里等着他们,已经做好的午饭还盖在锅里,显然都没有吃饭。见到明显衰老的妈妈,夏风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跪倒在妈妈的膝前,眼泪在脸颊上滚落,哽咽着叫了一声“妈——”,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妈妈倒比儿子平静,她拉起夏风,用衣袖为儿子擦着眼泪,说:“妈妈知道你这两年受苦了,只要你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别的话就不要说了。”
刚刚吃完饭,姜队长和四五个乡亲一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互致问候以后,姜队长对夏风说:“表弟你可回来啦,这两年你不在家,咱们生产队机器和电上遇到难事还得求爷爷告奶奶找别人帮忙,这下好了,让他们还来求咱!你先在家里歇两天,该走动的亲戚朋友走一走再到队里去。”
这等于通知夏风,他还是生产队的电工。但夏风知道,姜队长安慰他的意味更浓,两年来自己不在家生产队照样运转,他绝没有那么重要。唯其这样夏风更加感激。正是这种浓浓的朴实的乡土亲情,让众多成长在故乡土地上的游子,至死难舍乡音乡情乡愁。故乡,总是以母亲般宽阔厚重的胸怀,时刻准备着迎接漂泊归来的游子,不管这些子女是穷困潦倒还是衣锦还乡。也许,邻里间会为了半垄地几棵菜一次鸡鸣两声狗叫吵上半天,但一旦遇上什么大事,乡亲们依然会伸手相助,绝不会漠然不管。
夏风本打算晚饭后到姑姑家去看看,但文秀却先来了。两年未见,一番感慨自然难免,各自都有许多疑问和见解想要交流。那时,文秀已经结婚,工作也从小学教师变成中学教师。表面看起来他没有什么变化,但却让夏风明显感到他的气质变得更加沉稳,眼神更加深邃和犀利。
话题从夏风身上开始。他详细讲述了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和得失。毕竟已是时过境迁,此刻说来,夏风显得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妈妈和继业二哥一直陪坐在旁边。妈妈偶尔问两句诸如能不能吃得饱,干活累不累等问题。她不明白什么插秧机,甚至不知道老儿子得过那次病,儿子们谁都没有告诉她。直到他们哥三个后来聊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题,她才回里屋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