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上午,是全村人们相互拜年的日子。夏风先到姑姑家拜完年,回来时在街上碰到高雪梅的二姨,她告诉夏风:“雪梅告诉你了吗?她昨天结婚了。”
“昨天──她结婚了?没告诉我啊,只说她有事让我替她值几天班。她对象回来了?”夏风有点意外。
“他对象是请假回来的,初六就要回部队了。”她看看夏风,轻轻叹了一口气。
夏风回到广播室,一个人站在扩音机前,看着那些闪烁的指示灯,怅然若有所失。他想起高雪梅前些天那次哭声,想起三天前求他值班时的哽咽,一种曾经模模糊糊的念头似乎清晰起来,又好像更加迷茫更加难以触摸。他使劲摇摇头,仿佛要甩开这些让自己心烦意乱的愁绪。
“该结束了。”夏风暗暗告诫自己。他觉得自己和高雪梅两个人在感情上都有些暧昧,也许这个结局才是最好的解脱方式。他想起夏晓娟,突然有了一丝负罪感。
“晓娟……”
初三上午,夏风正在广播室里看书,高雪梅突然进来了。夏风颇为意外地看着她,一时张口结舌。高雪梅回避着夏风询问的目光,从兜里掏出一小包糖块和一盒香烟,默默放到桌子上。
夏风打量着高雪梅,见她除了穿着一件以前未曾见过的红色内衣之外,全身还是平日的打扮,只是显得有些忧郁,看不出新娘的幸福和光彩。
夏风犹豫一下,终于说:“你何必瞒着我呢,起码我也该有一句祝贺啊。怎么今天就来了?”
高雪梅低着头,打开香烟盒抽出一支烟,又把烟盒递给夏风:“陪我抽支烟,好吗?”
夏风吃惊地看着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火柴,点着烟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夏风夺过她手上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他意识到她心里可能很苦,决然说道:
“你作践自己吗?不可以抽烟!”
她沉默了一会儿,忘情地叫了一声:“夏风……”
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夏风看着她,为她的悲戚而伤感。高雪梅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轻声说:“今天回门,我说要来看看二姨,就先到你这儿来了。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夏风笑了笑,尽量想让自己笑得灿烂一些,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自然。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懂得……”
高雪梅满怀幽怨地看了夏风一眼,转身离去了,撇下夏风一个人站在屋里发愣。
初六中午,夏风没有到广播室去,他知道高雪梅今天会来上班。
吃完午饭,夏风早早就来到姑姑家找文秀。虽然腊月三十最后1秒和正月初一的第1秒,其间隔依然与平日一样只有N分之一毫秒,但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长了1岁,或者走向成熟,或者走向衰亡,大家似乎都在那一刻跨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夏风和文秀论起这一点,两个人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一通。
夏风和文秀之间的交流,历来没有预设话题,一向是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历史、文学、哲学、政治、天下大事、诗词赏析或者乡里趣闻,甚至下象棋、智力测验无所不包。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叫作姑妄谈之姑妄听之。虽然有时也辩论,但最终总能趋于认同。
文秀是前年“被”毕业回生产队的,虽说叫作初中毕业,上课时间满打满算却不足一年。在生产队当了半年保管员,就被公社要到石桥小学担任高年级班教师。
夏风来到姑姑家时,文秀已经从爹爹那儿知道了夏风被公社辞退的消息。但文秀却没有像爹爹那样看成是一件大事,也不认为四哥需要安慰和鼓励──他太了解四哥豁达淡定的性格。不囿于一时一事的得失,这才是成大事者必备的品质。
他平静地向夏风讲述了公社辞退他的决定和过程,更想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也许是因为夏风对这个结果早有思想准备,他并没有表现出沮丧,同样平静地笑了笑,说:“还是姑父老到啊,看事儿深谋远虑入木三分。我倒是觉得,除非仅仅为了糊口,否则公社电工对我未必就合适。试想,在一个直径三尺的平台上,要翻出四尺的跟头谈何容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这正是一个新的机遇。我有一个想法,想试着向农业机械方面发展一下,看看能不能搞出点名堂。”
文秀很感兴趣地问:“只是一个设想还是有了具体打算?”
“我一直以来就有搞一台玉米播种机的想法。我知道从电工到机械的跨度有点大,但也未必就不能逾越。我的基础太差,有很多知识都需要从头学起,这可能是最大的挑战。”
“我相信这对你不是问题。但资金呢?比方买设备、买材料,资金怎么解决?”
“这个我倒是想过。从公社回来以后,我想建议生产队先建一个电器修理厂,靠自身积累逐步发展。”
“如此说来这就不是一个乌托邦了。告诉你一件事,我爹决定辞去支部书记,干他的本行,做果树技术员。我妈最赞成,我也支持,还是远离政治这个旋涡吧。”
对于夏风来说,这个结局的后果尚难预料,然而他并没有为此垂头丧气。前行在生命旅途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面临山穷水尽的无奈,然而此时放眼盼顾,未必就不会看到一片新的柳暗花明。
元宵节第二天,夏风先到公社找牛子恒。尽管还没有接到辞退通知,但他知道那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形式。他更需要知道的是,自己该向谁交代工作。
牛子恒的办公室锁着门。夏风到秘书室问曲秘书,得知颜书记正在找牛子恒谈话,曲秘书让他坐在秘书室等一会儿。夏风隐约感到他们的谈话一定和自己有关,谢过曲秘书的好意,转身出了秘书室。他对公社机关的各个房间原本很熟悉,今天却觉得都陌生起来。有几个人很热情地邀他到办公室坐一会儿,夏风一一谢绝了。
牛子恒从颜书记办公室出来时,看到夏风正站在食堂门口和伙房吴师傅聊着什么,喊了他一声,夏风就随着牛子恒进了他的办公室。
“咱俩一块儿下野了。”牛子恒劈头一句话吓了夏风一跳。
“你?怎么回事?”
“我又被调回人保组了。已经知道你的事了?”
“知道了。我向谁交代工作啊?”
牛子恒一边收拾办公桌里的东西,一边说:“还是李佩忠接手,他会找你谈的,我这不算正式谈话。他和我不一样,人家是当领导的料,我是干活的命。现在全公社还有三个大队没办电,我估计将来还会找你。你和我不一样,我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踢开我也无所谓。”
听得出来,牛子恒带着明显的抵触情绪。也难怪,他与夏风他们一起摸爬滚打,为全公社的排洪和灌溉泵站倾注了两年多心血,如今功虽成而名不就,又被扣上阶级路线不清的帽子,岂能没有牢骚?
夏风对李佩忠是满腹厌恶。这个人几乎从不正眼看人,嘴角和眼角一样下垂着,仿佛随时都在显示着轻蔑,有一种让人不能不提防的虚伪阴险。夏风想了想,对牛子恒说:“我现在就到机械厂,把需要交代的工具和万用表等东西一起放到机械厂仓库,然后走人。我和他没什么可谈的,业务上他不懂,政治上我外行。”
牛子恒制止道:“别,这样可全乱套了。再说,你还有一个月工资没开呢,不想要了?”
“哈,37元8角,好大一笔财富!你别说了,我宁可不要工资,也不想见他。来得清楚去得清白,我没有什么可怕的。至于以后,我想干点别的事情,再也不会到公社来上班了。”
夏风骨子里的清高和傲气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出门,跨上自行车离去。
夏风没想到在机械厂遇到了麻烦。他安排完需要交接的所有物品和账目,梁厂长就把他拉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劝他留在机械厂,而且给他加一级工资,一谈就是两个小时。夏风最后说:“梁厂长,我很感谢你。但我离心已定,你就别留我了。如果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捎个信或者往石桥大队打个电话,风里雨里白天黑夜,我都随叫随到绝不推辞。”
梁厂长知道留不住夏风了,把会计喊到他的办公室,吩咐给夏风结工资。会计问:“今天是3月1号,结算到今天吗?”
“3月开满月!”梁厂长不容置疑地说。
“不行不行!”夏风站起来,同样坚定地推辞道,“无功不受禄,3月份工资我绝不能要。我先求个情,我回到生产队以后,如果有什么求到机械厂的事情,你能给个方便就行。”
梁厂长伸出手,对着夏风的手掌拍了一下:“一言为定!”
8.破碎在起点的爱情
夏晓娟一家三口恰好也是那天回来的。傍晚,夏晓娟来到夏风家。一别二十多天,她觉得像是过去了半个世纪。夏风还没回来,夏风妈妈把她让到炕上,拉着晓娟的手嘘寒问暖,让夏晓娟有一种回到家里面对自己母亲般的温馨感觉。夏风妈妈是一个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苦难的农村妇女,二十多年的磨难,不仅使她学会了比普通农妇更多的生活技巧,也造就了她外柔内刚沉默寡言的秉性。即使是自己的几个儿子,也极少见过妈妈有这样的温柔。
她们之间的交流还存在一个障碍,那就是称呼问题。夏风妈妈叫“晓娟”理所当然,而按照街坊辈分,晓娟应该叫夏风妈妈为“太姥”。经过年前那一夜,虽然她和夏风之间并没有越过那道红线,然而晓娟已经认定自己是夏风的人了,只是现在还不能张口叫老人“妈妈”。这让晓娟觉得十分别扭。夏风妈妈也意识到这一点,笑着说:“现在还没给你们俩下定礼,我可都准备好了。你妈没说过这个事儿吗?我想今年春天下定礼,秋后就让你们结婚。我已经60岁了,趁着现在身板还好,将来还能给你们带带孩子。老儿子结婚,我这一辈子的心事也就没有了。那时,你也该改口叫我‘妈’了。”
夏晓娟红着脸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她憧憬着和夏风同栖同飞的日子,然而对结婚这个词却缺乏清晰的概念。春节前,妈妈回半岛看守所探望爸爸时,女儿和夏风的婚事是她的主要话题,向她爸爸详细介绍了夏风的情况。他爸爸沉默良久,最后说,只要晓娟自己看中,同时她妈妈也满意,他不反对。而且说,将来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晓娟和夏风办到城里来,不能让晓娟在农村待一辈子。但这件事有点复杂,她爸爸和妈妈谈论半天也没个头绪。
沉默许久,晓娟才有点羞涩地说道:“我妈没说过,我也不懂这些事……”
正在这时,夏风回来了。看到晓娟,他张口说了一句:“你可回来了。”
这句话让晓娟既欢欣又不好意思。她飞快瞄了他一眼,撒娇似的对夏风妈妈说:“听听夏风这话,好像我──”
她本想说“好像我走了几年似的”,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老人家抿嘴一笑,下炕做饭去了。
晓娟跟着夏风进到他的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温声地问:“收到我给你的信了吧?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收到了,我是初八收到的。回信已经写好了,但怕你回来之前收不到,所以就没寄。”
“快给我!”晓娟急不可耐地向他伸出手。
夏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放到她的掌心里。晓娟倚墙坐在炕沿边上,小心翼翼展开信纸。
回信是用钢笔写的,字迹一如晓娟所熟悉的那样工整清晰一丝不苟,清秀而略显妩媚:
晓娟:
今天收到你的来信。从邮戳日期看,你的信在路上旅行了5天才到我手里。按照这种速度,我的回信是不能寄出的。一旦在你回来之前收不到我的信,反而不如等你回来直接交给你。
你的来信既在我的期望之中又在我的意料之外,毕竟我们分手时没有通信的约定。分别10天,我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相思,什么叫一日三秋。爱情让人体味的,并不全是欢欣与快乐,有时也让人惆怅和彷徨。
思念恋人的心绪,恰如仲春的玫瑰,虽然美丽,却也布满一层柔软的细刺。
也许,我们相爱的机缘很偶然也很平凡,但在我们的心底却是足以让自己感动和牢记一生的情感。我已经把她镌刻在生命的里程碑上,为了这份荡气回肠和刻骨铭心。
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都让我们为彼此保留着这一片纯净的心灵天空,等到我们老了的时候再来回味这一段往事的时候,可以欣慰地说:我们不仅曾经爱过,而且是那样纯真那样缠绵那样难忘。
我也很想念你。这种魂牵梦绕的思念,是平日难以想象的。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这种牵挂尤其强烈。情之为物,何其温馨何其沉重何其难舍。
晓娟,你说你天天晚上都会梦到我,梦中有拥抱有亲吻有欢喜有失落有痛苦,甚至几次让眼泪打湿枕头。我恨自己为什么从不做梦:在梦境中领略现实中未曾有过的一切,也是一种幸福。
早点回来吧,晓娟。我有太多的话要对你说……
夏风72.2.21灯下
晓娟草草看完信,看了夏风一眼,感到夏风向她传递了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她小心叠好信揣到衣兜里,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小声说:“亲亲我……”
夏风抱了她一下,又吻了吻她的眼睛。晓娟期待着夏风更热烈的亲吻,但他却没有,晓娟觉得,他像是在敷衍她。
晓娟放下自己的手,看着夏风略显忧郁的眼睛,满怀疑惑地问:“你怎么啦?”
夏风苦笑一下,按着晓娟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歉疚地说:“真对不起,晓娟。从今天开始,我又回到生产队,再不是公社电工了。我现在这个情况,你和你妈妈都不可能料到,恐怕我们并不合适。好在──”
夏风斟酌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唯恐伤害到她。王淑娴那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那个风雪之夜高雪梅的一席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使他变得慎重起来。然而,慎重归慎重,面临如此重大的关头,他既不想用天花乱坠的描绘向晓娟展示一个不靠谱的前景,也不想用甜言蜜语甚至眼泪打动她。既然爱她,怎么能让她陪着自己品味一生的苦酒?也许此时做出决断才是明智的。
“好在,我们还没有迈出难以收场那一步,现在还来得及……”
“你别说了,”晓娟站起来,用一个手指头按住夏风的嘴唇,拦住他下边的话,坚定地说,“我不想那么多,我爱的不是你的工作。不管你将来怎么样,我都跟着你,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说着,晓娟紧紧抱住夏风,仿佛怕突然间失去自己深爱着的人。刚刚过去的二十天,让她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苦苦相思。此刻,她似有无限的委屈,任凭眼泪在脸颊上无声流淌,压抑着不使自己痛哭失声。夏风的眼睛也湿润了,一时间,爱恋感动哀婉悲伤痛苦,种种情愫五味杂陈,纠结着缠绕着,使他产生了一种身处漫漫暗夜,不知该向何处迈步的茫然……
夕阳已经悄然西下,半天晚霞透过玻璃窗,把最后一抹橘红色投射在两个相拥着的身影上。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响鞭炮声,四周安静得令人不安。
过去良久,晓娟突然放开手,对夏风说:“我回家和妈妈商量一下,我们──结婚吧。”
夏风怔怔地看着晓娟的眼睛,对这个毫无准备的想法感到诧异。晓娟用脸盆里的水洗去脸上的泪痕,扯过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净,跟夏风妈妈打过招呼,谢绝夏风妈妈的挽留回家去了。
晓娟回到家,她妈妈笑着问她:“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吃饭了,夏风没留你吃饭吗?”
“嗯,嗯?”晓娟似乎没听清,怔怔地看着妈妈。她妈看到女儿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紧张起来,盯着女儿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女儿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和她商量过什么,这让她越发摸不着头脑。
“我想早点和夏风结婚,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