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应该是81号杆出故障了。走,小吴我们俩去看看。”夏风马上催促着。
牛子恒调转车头,跟他们俩一起向机械厂奔去。
81号杆斜对着机械厂大门,是一棵转角耐张杆。三个人钻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来到杆下。地上有一只烧得半焦的喜鹊,看来它就是罪魁祸首了。夏风抬头看看杆上,一侧的过渡引线已经被烧断,一端熔接在高压茶台的螺栓上,另一端死蛇一样悬在半空,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着。牛子恒瞅着夏风问:“怎么办?”
夏风摇着头说:“没别的办法,只能抢修了,但必须先把石桥大队南山上的高压油开关断开才行。现在应该是油开关故障保护自动跳闸。这样吧,小吴骑自行车去石桥大队拉开油开关,然后把‘停电作业不得合闸’的牌子挂上。我们俩提前做好准备,到时我上杆处理事故。”他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正常时这段路骑车要40分钟,雨后不好走给你一个小时,我八点四十上杆,这样就不会影响开会用电了。”
牛子恒对小吴说:“听到了?你最迟要在八点三十五分之前拉开油开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你要是晚了,我肯定饶不了你!”
也许是因为着急,也因为人手不够,在整个停电过程安排上,夏风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那就是:按照规定,高压停电作业必须两个人在场。
小吴走后,夏风和牛子恒准备好引线、绑线、高压绝缘手套等一应用品,再把大竹梯和一捆绳子一起抬到81号杆下。到了八点四十夏风就要上杆,牛子恒拦住他说:“再等五分钟,以防万一,尽量保险点。”
五分钟后夏风开始登杆。不管高低压,登杆过程中身体任何部位不能碰到电线,是李同贤师傅传授的方法,夏风早已养成习惯。他登上杆顶骑坐在横担上,系好安全带戴上绝缘手套,刚要伸手接触电线,突然缩回来,想到雨后湿度太大,需要小心空气导电。于是,从上衣兜里掏出低压测电笔,慢慢向导线靠近。
牛子恒在杆下看着夏风,紧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砰”的一声轰响,电线上飞起一团火球,夏风同时“啊”地叫了一声,坐在横担上向地下吐出一口鲜血。
“怎么啦怎么啦,夏风!”牛子恒大吃一惊,扎撒着两手,连连喊着,喊声中带着丝丝颤音。
夏风又吐出一口血,摘下右手手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伸出大拇指看了一下,摆摆手含混不清地说:“电还没停啊──我没事,只是咬破舌头了。”
“你快下来,咱不干了,管他开会不开会,下来!”显然牛子恒勃然发怒了。
夏风看看身体两侧相距各0.75米的一万伏高压线,苦笑着说:
“上来就上来了,现在要我下去反而不敢动啦。”
这时,机械厂里出来一人,边跑边喊着:“小吴来电话,电停啦。”
牛子恒怒不可遏,喝道:“这个混蛋,现在才停电!不干不干,停电也不干了,你下来!”
夏风没有下来,反而开始了作业。他是觉得,即使不考虑开会,也总得排除这个故障,不然全公社都面临着停电。直到换完过渡引线,夏风才下了杆。
回到办公室,牛子恒抓起电话,要通石桥商店问了一下,小吴不在那里。他又要通石桥大队,接电话的是高雪梅。她一听是牛子恒,主动问:“你要找那个电工吧?等一下。”
小吴刚“喂”了一声,牛子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混蛋!你干吗走了那么长时间?你知不知道夏风差点送了命?”
他的声音很大,连坐在旁边的高雪梅也听得清清楚楚,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小吴战战兢兢地问:“夏风怎么了?”
这一头的夏风没让牛子恒再说下去,伸手拿过话筒,平静地问小吴:“你怎么走了那么长时间?”他的舌头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一道口子,说话有点含混不清。他还不知道,高雪梅正在用心听着他们的对话,而且心提到嗓子眼怦怦跳个不停。
“我不是着急吗,用劲太大把车链子蹬断了,后来推着自行车跑了五里多地才跑到地方的。”
“那就别说了,你现在马上去把油开关合上。”
这是夏风一生当中犯下的第一个重大错误,其后果是令自己在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按照夏风的性格,这是本不应该出现的事故,但夏风太看重自己的责任了。要说这个事件也有什么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夏风从中汲取了一个极其深刻的教训,使他在此后的工作中更加谨慎更加严密。而且,他把这个事故作为违章作业案例,对全公社电工进行了一次安全教育。
当天傍晚,高雪梅从五点半就站在广播室门口等着夏风,一直快到六点夏风才出现。高雪梅招招手让夏风进到广播室,盯了他足有两分钟才问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夏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又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努力放慢语速反问道:“今天?今天没什么呀?”
“没什么?你说话怎么变声了?”
“噢,今天上杆修电线,不小心将舌头咬了一下。”
“别骗我,你们在电话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被电到了?还有,你的手呢?”高雪梅看他的右手拇指缠着厚厚的纱布,更加担心起来,一脸关切地问。
夏风知道不能再瞒下去,只好尽量轻描淡写讲了一遍。其实,他的右手拇指被弧光灼出一个窟窿,比舌头痛得多,但他没有告诉高雪梅。高雪梅真想让他伸出舌头看看,可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幽幽地说:“你吓死我了,以后小心点。”
过了元旦,辽南的农村早已是草木枯黄一派萧索。一天傍晚,夏风下班回家走到广播室门口,高雪梅喊住了他,说是让他帮个忙。夏风跟她进到广播室,询问地看着她。
“是这样,我们大队被评为县级先进单位,要在今年的全县三级干部会上介绍经验。文书记让我写这个报告,我哪能写好呀,想让你帮帮我。”
“哦,是谁上台讲啊?”
“文书记让我讲。”
“原来如此。这样吧,你写个提纲,我来帮你润色。怎么样?”
“别难为我,帮忙帮到底,你包办吧。”
“你总得给我提供基础素材吧,那不等于写提纲吗?这对你熟悉和理解讲稿有好处。”夏风很认真地说。
“你提要求,我再按你的要求提供素材。”高雪梅不容置疑地讲着条件,“现在说第二件事。”
“还有第二件?”夏风好奇地问。
高雪梅看了他一眼,低头沉默一会儿,才抬起头说:“是关于你个人的事儿。听说你正在和夏晓娟谈恋爱?”
夏风也看她一眼,两个人目光一碰,又都闪开了。
“嗯。”夏风承认道。
“首先声明啊,我对夏晓娟并不了解,难说她好坏。我听到一些议论,有些话我要是不讲,恐怕没人会跟你说。我没有要拆散你们的意思,只是想提供给你做个参考。其实我是准备着挨骂的。”
高雪梅终是碍难出口,未说主题,先做了一番表白。夏风笑了一下,说道:“你只管说,我绝不会怪你,也不可能让你负什么责任的。”
“赞同的就不说了,不赞同的主要理由有两点:一是认为这是她妈妈策划的,为了先找一个能够不受歧视的靠山,虽然你的家庭成分也不好,但在村里的威信比较高,凭你的面子,大家再不会小看她们。二是夏晓娟现在还不到二十岁,即使现在谈着也不可能结婚,等条件合适时抬腿走人,对她没有影响,但会耽误你找对象的。这两点,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你认真考虑过吗?”
夏风沉默了一会儿。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而高雪梅能够不揣冒昧直言相告,也清楚地表明了她对自己的关心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朋友之情。他看了高雪梅一眼,一瞬间在心里转过一个念头:也许,这里还掺杂着些许只有恋人之间才有的情分和敏感。这个发现让夏风心里一阵激荡,既感激又惶恐。他知道自己是喜欢高雪梅的,但这只是朋友间的志同道合,在他和高雪梅之间绝不存在成为恋人的客观条件。
夏风既不是不分是非固执己见,也不是没有主观见解人云亦云的人。他已经陷入和夏晓娟的恋情不能自拔,也不想自拔──他相信自己和夏晓娟对彼此的感情都很真诚,而真诚的爱情是可以战胜一切险阻的。他由衷地说:“我从心里感谢你的提醒,但我相信夏晓娟不会那样薄情。这是我的初恋,哪怕前途充满荆棘面临深渊,我也会走下去。”
高雪梅低头玩弄着手里的钢笔,脸色变得苍白。过去良久,她抬起头来,仿佛大病初愈似的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走吧。”
夏风站起来,看看她无助而悲戚的眼神,从心里生出一种怜悯的情感,不知道自己是否伤害了她。他慢慢走出广播室,轻轻带上房门。屋里传出高雪梅的抽泣声。夏风犹豫了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停留,却是步履沉重地走了。
近一年来,夏风已经感觉到高雪梅对自己的情分日益炽热,而他对高雪梅也有一种似友谊似爱恋交织在一起无法理清的情愫,但他强迫自己把这一切看成是友谊而非爱情。这不仅因为两个人的各种条件差异太大,而且在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就是她的“军人未婚妻”身份。如果说这是一种遗憾,他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今天,她的哭声在夏风听来,不啻徘徊在天边的沉雷,遥远而又清晰,令他感到沉重和战栗。他还不知道,高雪梅对她自己的婚约是怀有疑虑的,这主要是因为她比未婚夫大5岁,谁能说得清将来是什么结果?虽然是同一个大队的人,但她和未婚夫之间的交往并不多,说不上有什么感情。而对夏风,她却早已生出柔肠百转的情愫。刚才的对话,使她有了世界末日般的失落。
爱情并不总是甜蜜的,也常常混合着无奈和苦涩。当甜蜜和苦涩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割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够坦然面对?
夏风利用两个晚上把高雪梅要的报告写了出来。报告约2000字,按照高雪梅的语速,10分钟左右可以读完。他在公社听过几次类似的报告,对那些空洞无物的口号式总结素无好感,因此采取了以实际数据为基础再上升到理论高度的写法,通篇没有一句口号。夏风不仅希望这篇报告能够打动听众,也有让高雪梅获得成功的期许。然而夏风交给高雪梅时,她却显得很漠然,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你。放在桌子上吧,我还要拿到支部会上讨论一下,然后再报到公社。”
夏风也觉得无话可说。他放下报告,讪讪地说了一句:“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做一次修改。”
第二天傍晚,高雪梅又把夏风喊进广播室,态度上却有了明显变化。夏风一进门,她就笑着说:“大才子,你写的稿子我们找不出什么毛病,大家都认为你写得很巧妙,成绩本来很平常,这里既没有夸大虚构的成分,却又被你总结提炼到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高度,好像我们真的做出了多么伟大的成绩。我今晚抄一份,这一份你明天捎给曲秘书。还有几个字我读不准,请教一下。”
看到高雪梅微笑的神情,两天来堵在夏风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他很高兴地说:“还是我来抄吧,我自己起草的抄起来更快。”
“好啊,我还发愁要抄大半夜呢。这算罚你的,累你活该。”
夏风不解:“罚我!我又怎么啦?”
“哼,那天惹我哭了半夜,你装什么糊涂?”
“……”夏风心里叫屈,却无法说出口。
三级干部大会开幕之前,县委一纸调令,把马场公社党委刘书记调到县化肥厂任党委书记。在新的党委书记派来之前,颜书记依然以副书记身份主持工作。
三级干部大会共五天,高雪梅的发言被安排在第三天下午。尽管她的发言让个别领导皱眉头,但绝大多数与会者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县委的黎书记也给予了充分肯定。当天傍晚,颜书记派吉普车把高雪梅送回石桥大队,文书记则留在县里继续参加会议。
在接下来的以公社为单位的分组讨论会上,马场公社分会场充满了火药味。宣传委员李佩忠几次发言,虽然声音不高,但时而咬着牙发出金属般颤音,令人听来心里发悸:“我们马场公社还是存在资产阶级思想回潮的问题,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生产第一,用生产压革命。有人说吃饱饭最重要,请问吃饱饭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革命?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没有粮食,红军战士就是靠毛泽东思想的伟大力量坚持到胜利。看看我们公社今年评出的先进单位吧,像石桥大队,报告讲得确实不错,仅凭粮食和水果产量高一些却不政治挂帅,就不应该当先进。不说别的,文书记在这儿,你们为什么把夏风塞到公社水电站?不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妻侄吗?夏风出身富农家庭,又曾经被公社开除过,这是典型的阶级路线不清嘛。”
文从奎本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此刻却被李佩忠激怒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说:“老李你这话说得不对,夏风怎么是我塞到公社的?今天公社干部都在场,咱们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你们要的还是我们送的?依着我,我们还不想放呢。”
牛子恒坐在一边面沉似水,抿着嘴一言不发。
几个了解情况的公社干部点着头,替文书记作证。大多数支部书记都认识夏风,也知道他的技术水平和工作作风,加上平日就看不惯这个被戏称为“爬虫”——佩忠的谐音——的人,此刻纷纷把矛头对准李佩忠,会场一时大乱。
这时,机械厂的梁厂长站起来,大声说道:“公社嘴再大,也不能这样说话当放屁。修大甸子排水泵站,夏风出了多少力,眼不瞎的都能看到,八一那天为了保庆祝大会,他差一点把命都搭上,你们这样卸磨杀驴,还算人吗?说准了,公社不要他,我们机械厂要!”
主持会议的颜书记见会场秩序乱了套,担心众怒难犯,敲着桌子说:
“夏风的问题不要讨论了,等我们专门开个小会研究一下再说,大家还是回到主题上吧。”
关于夏风,小会研究的结果是予以辞退,并在大会结束前进行公布。与上一次的“开除”相比,这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散会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文从奎知道公社不会在春节前跟夏风谈,为了让夏风安心过个年,他决定过完年再告诉夏风。
过完小年,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做豆腐、杀鸡宰鸭、淋粉皮、劈柴火、蒸馒头,纵然清贫,村里也充满节前的欢乐气氛。腊月二十七那天早晨,夏风妈妈催着夏风去晓娟家帮着忙活一下,说是她家没有男劳力,怕忙不过来。夏风告诉妈妈:她们全家回城过年,晓娟妈妈和弟弟已经走了,只剩下晓娟今天也要走。
“那你去送送她吧。”
夏风来到晓娟家,见她正在收拾衣物准备回城,看夏风进来向他一笑,说道:“我正在想着你该来送送我呢,真的就来了。”
“要带不少东西吗?”
“只带准备换洗的随身衣服。怎么,带东西少就不送我?”
“当然不是。确定正月十六回来吗?”
“确定。记着想我啊,我也会想你的。”她略显羞涩地说。
夏风把晓娟揽到怀里亲了一下,说:“我等你。”
那天晚上,高雪梅来到夏风家,先跟夏风妈妈聊了一会儿。夏风妈妈留她吃饭,她说在二姨家吃过了,来找夏风有点事。她进到里屋对夏风说:“过年这几天我有点事情,你能不能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五替我值六天班?初六就不用了。”
夏风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你就是不说,我也会替你值班,让你在家过个年。反正我没事,在哪儿看书都一样。”
高雪梅盯着夏风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嗫嚅着说:“谢谢你……”声音哽咽着小到几乎听不清,说着转身走了。夏风妈妈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夏风也有点不解,不晓得她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