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是整个平安镇唯一的寺庙建筑,尽管整个镇区几乎都被教堂的祷告声所笼罩,但这座荒凉的古寺依旧屹立在西部郊外,继续用它饱经沧桑的身躯来接受风雨人情的考验。
进了门,两边就是僧人房舍和盛杂物的房子,走过一小段笔直的路,就是大雄宝殿,寺庙不大,却处处透露着荒凉之气:脱落墙皮的墙上面,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和不知名的杂草;鼓楼早已倒塌,在严释小的时候就不存在了;破落不堪的钟楼坐落在大院的东北角,冲着平安镇的方向。钟声厚重而悠长,像一位古稀的老人,每日人们都在晨钟的召唤下开始新的一天,在暮钟的回声里结束一天的辛劳。
即便是镇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也不知道这寺庙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在他小的时候,就在寺里拜过大佛,讨过平安符,听过晨钟暮鼓;在《平安镇志》里,二百年前就有了对这座寺庙的记载。多年雨刷风蚀,门前高悬的匾额早已不见踪影,但古老的寺庙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爱恨情仇,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
严释要到达的地方便是这里。
他跨入门槛,一个趔趄,砸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正在打坐的方丈见状,急忙离开毡子,三步变作两步,扶起了倒地的严释。
方丈见他身上布满伤痕,流血的少,乌青的多,大腿上一大块青紫触目惊心。连忙念了声“阿弥陀佛”,慢慢地把严释挪到罗汉像下的毡子上,去禅房取来药箱,用盐水轻轻擦拭伤口,用研钵把清翠鲜绿的鱼齿草捣碎,先洒一层创伤药,然后敷上捣碎的鱼齿草,按住。
“啊~~啊~~”疼痛使严释难忍,叫了出来。方丈用宽布条缠住伤口,打了结,忙完之后,又道了两声“阿弥陀佛”。
严释一直躺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方丈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两个馒头,严释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而下。方丈小心翼翼地打开缠住的伤口,看了看,又撒上了药,重新包住。
严释第一次来古寺时,
方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严释挠挠头:“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杂种。我…我没有父母”。
方丈微微一笑,“万事万物都因缘而生,因数而亡,你既然诞生在这个尘世,就自然有它的缘分;哪一日命理所定,缘数散尽,也就是你转世轮回之时。不妨,不妨!今日与你相遇,乃是缘分所至,天意岂可违,不如,就由老夫与你取个名字,如何?”
严释看着方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与我佛门缘分不浅,成佛成魔就在一念之间,就叫做‘释’吧!我出家前的俗姓‘严’,你恰在严二家做工,就随之姓‘严’吧,就叫做‘严释’。”
一切来得太突然,严释还没有准备好,就突然有名字了,他内心欢呼着,雀跃着,眼角不自觉的湿润了,就如同造物主重新把他制造出来,赋予了他“人”的权利,得到了平等的地位。当然,他不敢奢望这个,有个名字,他就异常高兴了。他敬重给予他名字的方丈,在他心目中,方丈就像他父亲,爷爷一样。
他每次只要闯祸,挨了打或是主人家故意刁难,不给他饭吃,他就会跑到古寺里来。这里有慈祥的老方丈,胖胖的大和尚,瘦弱的小沙弥,十八个泥塑的罗汉令他望而生畏,面像和善的大佛总会对他回之以微笑。
他听不懂佛经,也不懂佛法,方丈也没有刻意地教他,胖和尚和小沙弥打坐的时候,严释就在一旁静静地坐着。他聆听佛家妙语,懂的,不懂得,都汇入到一条金光闪闪的流苏,时而围绕柱子盘旋而上,时而轻轻扫过大佛的金身,时而又蛇形穿过十八罗汉。穿梭着,跃动着,金光闪耀,使空灵的大厅更加柔和,光亮。
然而,现在的古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来拜佛的人越来越少,香火不继。
胖和尚在一个和梭子鱼肚皮一样白的清早,带着行李悄悄地走了,留下一封信,谋生存去了,人们或许会想起那一天,古寺的晨钟响地格外晚。不久之后,小沙弥被方丈叫到了禅房,方丈让他去投奔行省上一个香火大寺,那里有他的住持师弟。休书一封,第二天天未亮,小沙弥也上路了。从此,古寺就住着方丈一个人,继续敲打灰绿的钟,坚守着佛家最后的圣地。
平安镇镇中坐落着高耸地教堂,笔直从地上钻出来,伸长脖子向天空扎。严释并不反感教堂,他的目光透过大门,彩色的玻璃窗,带着翅膀的壁画,总给他一种梦幻的感觉;明亮如昼的蜡烛,金碧辉煌的大厅,手持圣书的白衣主教,又使他感到了不曾到来的温馨。他如痴如醉,地夹杂在做礼拜的人流中,朝着光和明亮走过去,教堂守卫的侍卫,一脚就把他踹翻了。
“小杂种,这也是你来的地方,一边玩去!”
他只能眼巴巴望着同龄的子弟穿着色彩明亮的衣服,被大人领进教堂,
他告诉自己,这里容不下他,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教堂来的太突然,在和教堂的争斗中,古寺无疑败了,岁月的积淀却抵不住教堂的有求必应,兴衰更替在所难免。古寺在时代潮流中苟延残喘,每一次呼吸都是大汗淋漓。
严释在寺里住了几天,直到身上的伤已经无碍了。他走出禅房,到了东北角的莲花池,零零星星长出了叶子,围了几簇浮萍,更多的还是去年留下的枯荷残梗。水池边木板上有方丈的字,模模糊糊,严释认得“田”“枯荷”“雨声”这几个字。
风拂过浮萍,荡起微微的水波,凄楚的身世使他具有比同龄人更多地敏感和成熟,十二岁的严释不禁悲由心生,这十二年,无依无靠,就像眼前无根的浮萍,随风吹拂,无所目的,随风支使,没有停靠。真想一头扎下水去,了结此生,每每此时,方丈的话就在他耳边响起,
“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有它的道理,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灵性,生生世世,祸福轮回;岁岁代代,永不停息。你自有你的命数,活一世,自有你要去做的事,可大富大贵,位极人臣;可田猎耕种,荒山孤老,天意不可违。阿弥陀佛”。
老方丈的话,或许使严释看到了未来渺茫的光亮,他慢慢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后一日傍晚,暮钟过后,
“严释,把寺门插上,之后到我禅房里来”
严释扣紧大门,拔上门闩,一脸疑惑地走进了老方丈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