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臭小子,竟然给我偷偷地睡着了!”话还没说完,一个高大粗壮的中年男人捡起倒在地上的短棒,劈头盖脸就打。
棒子落在一个只有七八岁小孩的腿上,背上,胳臂上,他从睡梦中突然被打醒,痛苦的扭曲着身子,捂住了腿,胳臂就挨了打;护住了身子,后背上就落了棒子。
“我让你好生看着鱼,你却在睡大觉,你自己看看,梭子鱼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可是明天要进献给主教大人的鱼,它们被糟蹋了,我拿什么去献礼!你这该死的小杂种!”男人又一脚踹在小孩的肚子上,小孩蜷着瘦弱的身子,疼痛让他无力把自己撑起来。
惊恐的小孩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彷佛前一刻他还沉浸在寺里那口厚重暮钟发出的连绵不断的回声里,品尝着只属于他的那碗薄薄的稀粥,后一刻,令人作呕的酒气和棍棒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傍晚的阳光过于柔和,他饿了,也困了,长身体的他对食物的需求很大,嘴里不断嘟囔着“睡着就不会感到饿了,睡着就不会饿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睡着了。
盘旋的海鸥落了下来,早已潜伏在周围草丛的猫也迈开了脚步,他真的是太困了,纵使一个冒失鬼的尾巴扫倒了墙边的棒子,发出“啪”的一响,他还是没有醒来。
“啊……啊……”
男人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拖到晒鱼的网布旁,用力过猛,一下子把他自己的酒皮囊甩断线落了地。原先排的整整齐齐的梭子鱼,已经被吃的所存无几,只剩下零星残余的鱼头,鱼尾,默默地在控诉野兽的暴行。
“你这小杂种,吃我的,喝我的,你还不给我好好地干活!我白养你有什么用!”说完,又是一顿毒打。
他骨瘦嶙峋,无力反抗,只能痛苦的承受。男人打累了,扔了木棒,似乎还不解气,又憋足了气,涨红了脸,踹了他一脚。男人要去别家渔场调鱼来应对明天的献礼了,他暂时得救了。
直到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浓烈的酒气被海风吹淡,吹无。小男孩才试图爬起来,他用右手撑着地,左手抓住晒鱼架的铁柱,两腿交替蠕动着,慢慢地站起来。他轻轻地揉揉破布衣服下露出的伤痕,青紫交接,旧伤还没还好利索,又添新伤。
摸着渔架的铁边,他龇牙咧嘴地挪动,彷佛就像被反复暴晒的鱼排,一旦失去支撑,就马上散架。似乎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的呵斥,稍有不如意,便是一顿拳打脚踢,甚至棍棒相加。然而,他还是挣扎着离开这个晒鱼场,他知道,不会是永远的逃离,他也没想过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但片刻的安宁也是他现在希望的。
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是严家老二,严海平,小辈们都称他为“二叔”,二叔经营着严家几个大的渔场,盐场,几乎垄断了平安镇几乎所有的海盐供应,颇是富有,每日监督百名工人的工作,为人苛刻,吝啬暴戾,因而工人们又背地里叫他“盐监督”“严监督”;他生性酗酒,酒量差,却随身带个酒皮囊,盛着自家酒坊酿的苹果酒,多喝几口就面红脖子粗,打骂工人,叫爹骂娘。工人们对他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敢惹这位“盐霸”,只能默默地忍受,把忧愁融入甘冽的苹果酒,一饮而尽。
被严监督骂作“小杂种”的小孩,他平时也是这么叫的,是在他家做工的。他无父无母,也不知是不是平安镇人,只是一日被人用褥子裹着放在了严家二府的宅子前,善心的严二夫人捡了回来。适逢严监督乘兴大醉而归,看到这个杂种,二话不说,提起襁褓,冲大门而去。
严二夫人紧紧拉住严老爷的袖子,把他抬起的手按了下去,“这冰天学地的,你要冻死他呀!”
“你这败家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我严老二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这只吃饭不干活的家伙!”
一拔开门栓,大风夹杂雪花轰的撞开大门,顶倒严二老爷,让他一屁股坐了地,顿时醒了酒。“这鬼天气,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今冬的捕鱼”,他骂骂咧咧地关了大门,把孩子又扔给了夫人,摸着屁股,被佣人搀扶哆嗦着进了屋。之后,严家各府忙起了冬鱼的开市,赶在春季休渔前挣上一笔。小孩被放在了工人棚,就被严监督慢慢淡忘了。后来,随着他长大,严监督瞅他不傻不笨,比较老实,就逼他做工,给严家渔场出力,赶走一事,自不再提。
他被送到严家二府的时候,襁褓里只有一张字条,上面记着他的生年,没有任何其他信息。他和工人们住在一起,工人和下人都叫他“小家伙”,他太小,干不了什么像样的活,自然就成了工人们跑腿的对象。“哎,小家伙,去镇西头老王铺子里给我打二斤烧酒”,说罢,就甩过来一个酒皮囊,丢下几个铜板;“小家伙,去北边的渔港告诉他们暴风雨要来了,所有的船全部进港,拴牢了”,他就只能徒步穿过大半个平安镇,跑去传信。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下了工的工人喝酒时就拿镇子里风月楼的姑娘说笑取乐子,此外就背地里埋怨甚至咒骂严监督的严厉、苛刻。他不关心这个,偶尔话题会奢侈般地转移到他的可怜,没有父母,仿佛他的存在正一点一点消亡,身躯正一点一点缩小,一不留神就会立刻被角落里的黑暗吞噬似的。他没有任何表情,背着灯影,静默地坐在角落里,只有比黑暗更乌亮的眼珠才能证明他是个活物。工人们把话题转移到他的身上,没有收到零星的感激,继而马上又回到了色彩艳丽姑娘们的身上。
他揉揉大腿,胳膊,感觉好多了,歪歪扭扭地走出了晒渔场,穿过了沙地,海边防风林,走进了镇里。
他是有名字的,当然不会是他们给起的,但几乎没有人这么叫过他。
他叫“严释”,“严”字随了平安镇的大姓,最大的宗族势力,大概是一种受庇护的想法,自然,这也是一种妥协。
严释穿过平安镇的中心大街,也许是伤不太疼了,或者是他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到,少年也有羞耻心,他走的很快。转而向西,奔平安镇西门而去。
正值晚饭时间,夜色开始笼罩,市场上的人不是太多,有几家商铺已经点上了蜡烛,挂上了灯笼。他知道,今晚属于他的晚饭已经没有了。
经过卖廉价酒的老王酒铺,老王朝他招手示意,他似乎没有看到,或是看到了,脚步已停不下来,他焦急地奔向那个地方。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的身体,他的心灵才会找到归宿;只有在那里,才没有歧视,没有嘲笑,能带给他灵魂的宁静。
他的人生也像一直在这样走着,在挣扎,在寻找。
大路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了小路,这对十多年来已经到过千百次的他来说,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沙一石都是那么熟悉,看到他们,那么令人舒适。
他看到了!他仿佛感觉不到了疼痛,从外到内充满了力量,化为一条健勇的白肚梭子鱼,一跃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