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只能生一个孩子。
妻恐小儿孤单，就给他抱来一个妹妹，名叫茸茸。它是一只刚出窝的、毛茸茸的小鸡。
小生灵，乒乓球那般大，怕陌生，搁在掌心，萎头缩脑的，耸起细细软软的黄毛，哆嗦着脚，心颤得厉害；眼神滞呆，眨也不眨。
“妈妈，小茸茸怕我。”
“它刚离开它妈妈，怪可怜的。要爱护它。”
“嗯。”孩子挺懂事。
孩子可喜欢小鸡了。从幼儿园回家，一见到它，亲昵地唤“小茸茸”，便蹲下，双手捧起茸茸，贴在心窝，轻轻抚着那团蓬松、暖和、带有体温和心跳的肉球。
小茸茸通人性。它知道谁对它好。从此，不再顾影自怜，而和刚结拜的小哥哥形影不离，紧紧挨着他的脚踵，踉踉跄跄地从厨房跟到阳台，又一颠一颠地从阳台跳到绿意盎然的小院。
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唧唧唧”地欢叫。
小茸茸的童声真好听，明亮而温婉，带着胸音，天鹅绒般柔美，天生的女中音。
茸茸成了孩子的宠物。
以前他画画，满纸的变形金刚、坦克和挂彩旗的战舰；现在却画扎红绸带的茸茸与小伙伴抢蚯蚓吃：撅尾瞪眼，拉长细脖子，喙又大又尖，像老虎钳，真神气！
茸茸见孩子埋头丹青，顿生狐疑，居然从地板蹦到竹椅，从竹椅蹦到床沿，又纵身一跃，攀上书桌，用尖硬的嘴啄画中的茸茸，还即兴拉屎一滩。
小茸茸的爱是认真的，专一的，排他的，决不许第三者来分割孩子的情恋。
孩子没有辜负茸茸的痴心。他老惦着它。吃剩的鱼骨虾壳，定要妈妈剪碎剪细了，再端给茸茸，那是高蛋白，又鲜美又有营养，吃了长个儿；夜半风高月黑，他会惊梦醒来问妈妈：小茸茸睡在小院会着凉吗？……他说，他想为茸茸造一幢小木屋，红尖顶，绿洞窗，让它美美地睡觉……
周末午间，电闪雷鸣，铜钱大的雨点打在伞上“咚咚咚”地像敲鼓——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户外赶回，顾不上擦毛巾，劈脸问妈妈：
“小茸茸进窝了吗？”
“没关系。它会到美人蕉下避雨的。”
“不！它会变成落汤鸡的！……”
果然，暴雨如注。密匝匝的水帘搅得小院迷迷糊糊，什么都看不清，依稀辨出茸茸的惊恐尖叫，却不知它躲在何处……
孩子眼圈儿红了……
“都怪你！都怪你！”他对妈妈又推又搡。
茸茸病了。
孩子默默地腾出装微型兵器的纸盒，用雪白的药棉替茸茸铺了一床被褥。茸茸蜷缩着，垂着湿漉漉的脑壳，眼睑半闭，娇喘微微，冷得发抖……
孩子将纸盒端到枕边。
“妈妈，小茸茸和我一起午睡，行吗？”
“你来照料它？”
“嗯。小茸茸会死吗？”
“不会吧。”
“那给它吃什么药呢？速效感冒清、胴替芬、胺茶碱、先锋霉素，嗯……还有猴枣散、竹沥油，对吗？”
孩子毕竟是孩子。
小茸茸又神气得欢蹦乱叫了。
转眼，小茸茸变成了大茸茸，风姿绰约，像个小母鸡了。腿很长，婷婷伫立，着高跟鞋似的。头顶红冠，羽翼丰满，挺着胸脯，昂首阔步。
还挺爱惜自己的羽毛。时而将颈脖弯成圆圈啄啄胸衣，时而扭转脸来梳理鲜亮的翅膀。只是没照镜子。
嘴也馋了。
入秋，蛐蛐在墙脚低吟浅唱，逗得孩子掀砖翻土，好不容易逮着一头活的，正想朝指缝缝里瞅瞅是二尾子还是三尾子，不料，半路杀出大茸茸，“嗖”地叼走了。孩子掐住它脖子，它索性让蛐蛐“骨碌骨碌”滑进肚皮。
孩子气得 哧 哧：“我再也不睬你了！”呼呼
茸茸才不当一回事呢，照旧在葡萄架下闲逛，不时扒几道浮土，头一斜，眼一瞥，看看还有什么更可口的。
孩子不记恨。日后，他在河畔掘到大蚯蚓，仍会一手拎一条，送给茸茸尝鲜。
国庆是孩子忧喜参半的节日。喜的是又可以到爷爷家去与小姐姐、小哥哥、小弟弟乐个天翻地覆；忧的是“城市不准养鸡鸭”的锣鼓又敲到了家门。
管卫生的居委阿婆对茸茸亮了菜刀：“你们自己杀呢，还是我来杀？！”
孩子的脸刷地白了。
老半天嘴撅得比鼻子高。一声不吭。
夜深了，在床上还 闷得像龙虾，蜷曲，蹦跶个没完。郁
谁也不愿责备他。
他心疼。
他怎么不心疼？
日前他还做了美梦呢：梦见茸茸成了鸡妈妈，“咯咯咯”地生了好多好多蛋，孵出了好多好多小茸茸；后来，好多好多小茸茸也长成了大茸茸，生了更多更多的蛋，孵出了更多更多的小茸茸……小 唧 地围着大茸茸 唧茸茸 大茸茸 咯；咯 地围着老茸茸——哈哈，茸茸变成鸡婆婆啦！一个鸡蛋的家当。
但孩子有权幻想。尽管梦幻有时比蛋壳还薄。
孩子睡不着，唤醒了还在梦乡的妈妈——
“妈妈，我们偷偷地把茸茸带到爷爷家藏起来，怎么样？”
“爷爷住在市中心，更不能养鸡鸭。”
“那怎么办呢？”
“宰了给你吃罢。”
“我不吃！”
“那只好送人了。”
“不！……你就想不出法子了吗？”
“你想吧。”
他又像龙虾似的蜷曲，蹦 个没完……跶
翌晨。孩子翻身下床，牙刷到一半，突发感应，满腮泡沫地扑到小院，想看一眼茸茸。“茸茸，茸茸！”空荡荡的小院未见茸茸。
往日，一喊，茸茸会“咯咯咯”地从竹阴中窜出。
“茸茸！茸茸……”他喑哑了。
茸茸没了。
他愣愣地盯着小院篱笆下有个洞，鼻尖儿酸了……
篱笆外是一片碧青的水杉林。
孩子常常带茸茸在那里散步，捉小虫子。
如今，茸茸走了，他让妈妈陪着到小树林去。他刚学会起步时，就爱在林间草丛里走，喜欢听过膝的狗尾巴草沙沙沙地摩擦他的小皮鞋和瘦裤腿……
“妈妈，茸茸到底上哪儿了？”
“大概去找它妈妈了吧？它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它妈妈了。”
“茸茸找到它妈妈，还会回来看我吗？”
“这就看它会不会忘记你了。”
“不会的！茸茸不会忘记我的！”孩子自信地扬起了脸。
绿枝布满阳光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