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一切,所展现于吾人之前的是:“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 ”(《天道》)无所不在而自然,构成宇宙间万事万物的整体和谐。人本乎自然而生,亦得此自然之禀赋,原当顺应自然而生活。但随知识的开张,欲望的扩大,活动的增加,人生态度大变。反觉自然显示之美、善,太过单纯、平淡;至其为用,亦觉散漫,而效果不著,未足适应人事之需要。于是,有先知先觉之士起,凭其聪明睿智,多方创作,力求有为。随着时代不断推移,典章制度,奇物伎巧,陈陈相因,迭出不穷,无所底止。终使知识功用化,欲望复杂化,生活模式化;人类失其自然之本性,忘其人生之方向,天下因以大乱。由于宇宙原有的自然之本性,统称之为“天”;则经人为而生之相对的造作,则简名之曰“人”。从宇宙无限之大自然看,“人”之一切,渺不足道。但站在人类本身立场而言,凡属心力创造,又觉伟大之至。甚至以为或则征服自然,而与之相抗;或则沟通“天”、“人”,而相互配合,均拟借以改善人生现实。
庄子对于这一问题,曾有独特的看法,故其书中,亦常“天”、“人”两大观念并列,而予以比较讨论。如说:
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人间世》)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在宥》)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列御寇》)卢梭的《爱弥儿》,第一句便说:“自然造物者,所创造的一切东西,都是好的。一切坏东西,都是经人手造成的。”从前列各条之“天”“人”比较,已可略知。庄子抱有同样认识。因为由“人”所产生的一切,多违反自然、本性、至理,属于妄自作为,欲益而反损。为了崇尚自然,故庄子对“人”,常给予较低的评价,甚且表示率直的指责,这是基于下列几点理由——第一,人为造作,违背事物本性。如说: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秋水》)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明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人间世》)第二,人为造作,无法超越自然力量。如说: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大宗师》)子来曰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同前)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同前)第三,人为造作,对实际有否裨益,并非一定。如说: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儵与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逍遥游》)第四,人为造作,甚且产生与原意相反的效果。如说:
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钓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胠箧》)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善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马蹄》)有此四点理由,庄子对于人为造作,大表怀疑。认为其作用有限,每多顾此而失彼。俗所云:“多做多错”,或此之谓。如说: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齐物论》)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同前)然而,世俗之人为造作,最能桎梏人性,且具权威性者,又莫如含有道德性质之仁义,政治性质之礼法(或礼乐),及社会性质之名实,而此若干仁义、礼法、名实,并已根深蒂固,久踞人心。庄子依其前说,对之大肆抨击,势所当然。因彼识见之高,足以睥睨古今;气魄之雄,敢于推翻一切。故能无视传说,大声疾呼,而道人之所不能道。真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概。
关于仁义之反对,如说: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齐物论》)意而子见许由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大宗师》)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也,犹未也。(同前)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马蹄》)关于礼法(或礼乐)的反对,如说: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 ……有间,而子桑户死 ……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大宗师》)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汝?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应帝王》)屈折礼乐 ……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骈拇》)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马蹄》)关于名实的反对。如说:
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人间世》)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拇》)至此须略加辨明,庄子对于名实(特别指名),绝端反对。如云:“名也者,相轧也。 ”(《人间世》)而主张“无为名尸”
(《应帝王》),以至于“圣人无名”(《逍遥游》)而后已。另无两可之说或回旋余地。及仁义礼法(或礼乐)则不然,其本有之美善,庄子相当重视。如云:“大仁不仁”(《齐物论》)。
又云:“天下有大戒(按,成玄英注、戒、法也。)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
《人间世》)又云:“以刑为体、以礼为冀、
以知为时、以德为循。 ”(《大宗师》)(“乐”则《天运篇》持“至乐”、“天乐”之说)凭此可见一斑。只是其内涵充满道家之特色而已。至若前文所欲反对之仁义礼法(或礼乐),乃经人为造作后,其本有之美善,逐渐变质,非复旧观,徒然沦为道德上、政治上之一种夸饰之具,且有每况愈下之势。此庄子提出反对意见,诚有所不得已之原由在。
以是之故,对于强调仁义、礼法(或礼乐)之儒家及名实之墨家,遂亦连带加以率直之反对。如说: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在宥》)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周)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徐无鬼》)推而上之,儒墨所依托之古代圣王,亦加轻视。儒尊尧,墨崇禹。故特提并加指责,如说: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人间世》)郭象注曰:“惜名贪欲之君,虽复尧禹不能胜化也,故与众攻之”。按:“所不能胜”释作“不能胜化”,非;应别解“不能自胜”为宜。全句之意,当谓尧禹尚求名实,而况年壮行独之卫君乎?谏诤之不行可知。故此对尧禹为贬抑之文。而《庄子》全书,论尧之文字独多,殆以其为三代圣王之首,制作由之而起。如说: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逍遥游》)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同前)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
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大宗师》)因不满世俗的人为造作,而及于仁义礼法,以至古代圣王。经过这一系列的反对后,足见庄子主张破坏性之烈。但他非为反对而反对,破坏而破坏。所谓有破始有立,其一切反对与破坏,原不过欲代自己的理想驱除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