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知形体之得丧,人生对之无可奈何。然则此无可奈何之人生,意义果又何在?价值果又何在?盖我欲自由,形体并非绝对自由。我具扩大之欲望,形体则无扩大可能。我有不朽之企图,形体亦难期其不朽。且我之所以异于禽兽正是因为不愿自以数尺的空间,和数十年的时间,为其活动的界域;也不愿受制于自然的规定而丧失人生独立性。但这一切,均非形体所能为力,予以满意解答。故庄子另将重点放在“神”上。前已道及,神为形之主,在人身所占分量,甚属重要。而心则为神之所自出,在了解神之形成前,又不可不知所谓的心,其意云何。此处所谓的心,当然不是指形体内这颗由血肉构成之心,而是谓人所特具虚灵之明觉。这虚灵之明觉,无固定位置,无具体实质。从生命说,它是一种灵性,从形体说,它亦可讲为一种灵气,所以《庄子》书中,有时也将心称之为灵台灵府,无非因其为灵性灵气荟萃之意。
普通称之为心灵,当亦本此意而来。血肉所构成之心,仅足产生生理的简单功能,最大的效用止于维持形体的适度活力。
而心灵的变化却广泛得多。如“游心乎德之和”,“以其心得其常心”,“无形而心成”(以上所引皆见《德充符》),“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乘物以游心”(以上所引皆见《人间世》),“至人之用心若镜”(《应帝王》)都是,如果这一心灵之气、之性,被外界事物干扰,亦会变成“师心”(《齐物论》
《人间世》),即是此心外倾,“以知为师”(《庚桑楚》),庄子甚不以为然。“师心”或名之曰“成心”(《齐物论》),其所显露,或为“生心厉”(《人间世》)之心,或为“心捐道”(《大宗师》)之心等等,所产生之情态,更是复杂万状。如云:“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鬬。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齐物论》)从“日以心鬬”到“近死之心”,人心沦落到如此程度,只随外界之“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而动荡不宁,永无了时。
欲此心灵恢复或保持原有纯真,则当“自事其心”,由以虚为“心斋”(《人间世》)而“刳心”(《天地》)、“洒心”(《山木》)、“顺心”、“解心之谬”(以上均见《庚桑楚》)、“解心释神”(《在宥》),“无听之以心”(《人间世》),“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无心而不可以谋”(《知北游》)等功夫,而形成“虚室生白”(《人间世》),或“常心”(《大宗师》),或灵府(《德充符》),灵台(《达生》)之心始可。积之既久,此心当能将其本有之灵气变化,超越乎知、情、意各种功能,透出一主宰的能力,这便是“神”。神虽具主宰能力,但由心思分散向四肢百骸,遂亦有“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外物》)之时;尚须经过“其神凝”(《逍遥游》)、“精神专一”(《太史谈论六家要指》)的阶程,而后不受外界任何变化影响,以至于有如“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齐物论》)。始能突破形体之限制,向外流露散布,随感而应,变化无方,充塞于天地间,而无乎不在。于是,神而明之,自然遂一无所隐遁,入于我之涵泳与欣赏之中,或则“旁礴万物为一”(《逍遥游》)或则“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天地》),此之谓“心(神)有天游”(《外物》)。能够神凝或精神专一而达于“心(神)有天游”的人,庄子尊之为“神人”。《逍遥游》、《天地》各篇,对之均曾加以描述。有谓后世神仙思想,或即由此开其端,唯非原来本意。
这种由心灵发出之精神,扩大自由活动,远非形体所能企及。离开形体之我而言此精神之我,则精神之我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只是精神之我的活动场所,或为其感觉之所对,或为其思虑之所及。凡百事物皆为此精神之我而存在,宇宙所有亦皆精神之我所能包举。故精神之我广大无垠,横遍十方,竖穷三际,非时空形式所得而局限。故曰:“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 ”(《田子方》)又曰:“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
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 《刻意》
(按,同帝即是精神上合于天之意)以是之故,蜩鸠恃其形,终仅腾跃数仞,翱翔蓬蒿之间而止;而鹍鹏因其化(此所谓化,常为精神活动突破形体限制之喻)则可远徙南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两者之差,何堪道里计。庄子由此得一生命之瑰玮构想,人若能超越形体之拘束,为精神另辟一理想之境,当可使人生之意义丰富,人生之价值提高,这便是逍遥世界之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