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庄子对生死由种种解释而有了把握;但是在死未来临之前,所存有涯之生,仍主张给予适度之养,故有《养生主》之作。篇中庖丁之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诸语,当为养生之概括性原则。人之生分为形体和精神,以老聃死说明形体之必然奄化;以泽雉之不蕲畜乎樊中,譬喻精神之蕲求解放。末后假借薪尽火传,道出形灭而神存之理,意在强调养生当以精神为重,而以形体为轻。
明白《养生主》一篇大旨之后,现在依其原则,进一步加以解说。庄子基本认定,形体为自然而生,故对惠子一再指出“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由伤其身。 ”(《德充符》)人之形貌既为道与天,自然所与,因此形体不可得而为我所支配。如说:
子来有病 ……子犂往问之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大宗师》)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丞)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知北游》)形体为天地间之阴阳或强阳气所化,气乃虚灵之潜能,而为人身之中主,故形体常受其支配。由是,一般用物养形,便是未能得其“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的要领。如说: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养生主》)(按,马其昶曰:樊中饮啄,神虽不劳,非鸟所乐。)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达生》)现在既知,饮啄及物有余,非养形之正常方法;为顺应形体之自然或天理,当改以自然养之为宜。如说: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无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达生》)以自然养之形体,终非不朽,这是无法解开的结。然庄子所谓养生,非只限于形体,尚有精神一面,故复再指出,果欲养形,必本乎德。用德养出来的形,终可趋向道德之追求,以代替个人对形体的重视。《德充符》篇中所述诸人,均为形体不完而具有道德之士,便是明证。养生之最终目的,亦当以此为归趋,故说:
德有所长,形有所忘。(《德充符》)
更说: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在宥》)由道德的追求,而不再重视形体之存在,称之“形忘”、“坐忘”与“伦与物忘”。前者德长而“形忘”,是忘之始。后者同于大通而“坐忘”或大同乎涬溟而“伦与物忘”,是忘之终,此由初始之“形忘”,而到终极之“坐忘”或“伦与物忘”,乃人生对于自己形体,可能做到的最便捷解脱途径。
根据这种以道德(按,特指自然之道德而言)为归趋的养生功夫,所产生的“忘”之结果,精神既“同于大通”或“大同乎涬溟”,致使内心情感,相对得到缓冲,从而可以减轻一般对形体、由生到死所持的严重看法。养生至此,便算达到“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天地》)的境界,而终至于“忘汝神气,堕汝形骸”(《天地》),神形两忘。真能达到这一修养之士,小则如兀者王骀,可以视丧其足犹遗土;大则如将死之子来,更可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