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说喜剧起于“一种紧张的期望突然归于消灭”,这分明见得喜剧是壮美向优美的转化,是优美对壮美的扬弃。正常的转化是壮美中有优美,这是壮美向优美的自觉转化,是优美对壮美的积极扬弃。喜剧是这种转化的被动形式,被动得让人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是优美对壮美的自发扬弃。
人不能积极扬弃自身,便只有让喜剧来扬弃。
人在克服艰难成其事功后有初步的觉悟,这种觉悟还是粗糙的不充分的。在人们新开辟的天地里,主体与客体间呈现着矛盾冲突、紧张不谐的状态。但在功成事就的壮美光彩下,人们只觉满目辉煌,但见新天新地,而不觉这新生活的粗糙不自然。开天辟地是艰苦卓绝的,也最易定势人们的生活,在对功成事就的敬仰崇拜中,应对艰难困苦的粗糙经验即被人们虚幻地推奉为久可遵奉的天经地义。这种粗糙的经验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刻骨铭心地印记在人们的深层记忆里,渐而形成他们的定势思维、人生准则。
但另一面,在开天辟地的壮美光彩下面,在躁动张扬的热情背后,在偶然不经意间,人们也渐次使自身及客体的觉悟精致化。只是这种变化还基本是在黑暗中自发进行的,它一时间还不能走上前台取得独立的自己的意义,最后渐成气候而人们并不知道。
不错,历史时刻前进着。可惜的是人们并没有把它置于阳光下,并不是把它当做自己的事而自觉追求。而弃任它孤独地在黑暗中自发进行,让它以外在自然界自觉的历史表现着。
正是这样,主导人们头脑的还是那些应对艰难困苦的粗糙经验。在这种经验里,存在就是一切,忧患警惕为本,生活就是紧张竞争,凡事必须刻意而为。可实际上呢,现在的实际是人们对自身及客体的觉悟已多,事情的遭遇未必就会那么周折艰难、矛盾紧张。可惜人们或不省察这一点,或认为这是不可信赖的。他们唯信忧患警惕最可靠,主观上只去绷紧神经。这样一来,本无所谓的动静都被他们虚幻夸张了,从而造成了喜剧的夸张效果。在这里,因为习惯的虚幻的预想,导致人们“用另外一个本质的假象来把自己的本质掩盖起来”了。
事情就是这样,喜剧便发生了。随便切入这样一个故事,我们将看到:因为在客观上,人们在不经意间在黑暗中运用了更得体的方法,事情遭遇当不会那么曲折艰难,主体与客体间或不明显矛盾冲突、紧张不谐。但在主观上,主体却还做着紧张竞争的预想,摆出一副大张旗鼓的架势。他不许自己稍有松懈,设想自己全力以赴犹恐不及。结果当然是出其意料,他的紧张预想扑空了。因为主体对事情或许平易全不经意,毫无心理准备,这种平易的出现便显突然,从而导致其“紧张的期望突然归于消灭”。人们原想事情经过会不大容易,结果竟这么容易。这真让人想象不到,无端将人闪了个空,突然的轻松让人不由笑了出来。
笑什么呢?笑自己。这是人们笑自己太无谓,竟要把事情预想得那么曲折艰难。这太不必要,实在无意义。这一笑将使人们“愉快地和自己的过去诀别”,这是诀别自己过去紧张兮兮的生活态度,也就是把自己过去“陈旧的生活形式送进坟墓”。
这笑是自嘲,也是惊喜。人们惊喜于发现了一个新的自我,现在将他从黑暗中提请到阳光下,赋予他自在的独立的意义。这从而是发现了一种新的生活,生活原来可以不躁动张扬,而宁静淡泊;可以不紧张兮兮,而轻松从容;可以不冲突对立,而和谐有机。
学术界将喜剧的原因归结为喜剧对象内在的空虚、虚弱,表面直观之下是这样的。其实本无所谓这种空虚,不过是人的感觉如此。因为人先把事情预想得艰难,而实际对待时并不艰难,便感觉它“空虚”了。这种空虚乃人自我空虚,全因人的主观预想所致。反过来,我们即见得这种预想的无谓、无价值,可见主体“理念内容的空虚”。
喜剧发生的机制在于喜剧冲突,没有矛盾便没有喜剧。表面看来,此矛盾即喜剧人物对事情预想的艰难与他实际对待时的平易。而实际上,此矛盾乃人自我矛盾,其由人的自身矛盾所致。这种矛盾在于:在客观上,人们正在渐次精化着对自身及客体的觉悟,但在主观上,指导人们的还是那些应对艰难的粗糙经验。并且,前者在帷幕后,不为人经意,后者却在前台上,是众望所归的。
喜剧是壮美向优美转化的被动形式,因被动程度的不同其表现形式可分为滑稽、诙谐、幽默、讽刺。
对开天辟地的事功越是敬仰崇拜,对应对艰难困苦的经验越是遵奉推崇,甚至达到虚幻执迷的程度,其生活态度便越是机械被动,甚至达到顽固僵化的程度。程度轻者,其忧患警惕的程度便轻,临事时的紧张程度也轻。最后其紧张期望的消失就不致太急促突然,他只是微微一笑,轻轻自嘲,稍不好意思而已。程度重者,其忧患警惕的程度便重,临事时的紧张程度也重。最后其紧张期望的消失会很急促突然,他吃惊的程度便大,自嘲的程度也重,很不好意思。程度最重时即丑。丑是不能作为观赏对象的,现在是丑被自发扬弃而作为喜剧对象,其表现形式为讽刺。观赏这种喜剧时往往让人笑不出来,笑出来时也很不自然。其时人们感受到的是嘲讽,轻松少而沉重多。不由人脸上发烧发麻,如芒刺在背,让人一阵尴尬,老大不好意思。
只要是被动的就是病态的,无论何种悲剧人物都是病而不觉者。喜剧就在于疗治这些病而不觉者,讽刺正像疗治忌医好病者。
这一切,都必以扬弃外化为前提才有意义。不然,肉麻也成幽默了,装腔作势的噱头搞笑也上喜剧舞台了。喜剧的真正意义在于让人“和自己的过去诀别”,扬弃过去“陈旧的生活形式”。它的使人发笑并非故意逗乐,此笑的实质是喜剧人物对自己的机械被动不好意思。这样,他自然会主动弃置自己的机械被动。专寻开心,为了逗乐中没有不好意思,倒是很好意思。不是扬弃“陈旧的生活形式”,倒是留恋“陈旧生活形式”。为了逗乐而逗乐,喜剧不过是手段,乃是喜剧的外化,其目的不是让人“和自己的过去诀别”,反是让人陶醉于“陈旧生活形式”。噱头搞笑不是自嘲,而是粉饰,是瞒和骗,是粗糙外化现实的幻想。它将使人更其虚幻执迷,更其机械被动,直至顽固僵化而成丑。
在扬弃外化的情况下,对喜剧的本质可以多角度界定:喜剧即人们自我机械、自我紧张、自我空虚、自我矛盾、自我马虎、自我意外、自我扑空、自我嘲笑、自我不好意思。
但最根本的,我们可以这样说:喜剧即人们自我扬弃而自我精致觉悟的直观对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