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昏暗中响起一个字。洞里所有的人都戛然而止了动作。等了一会,从昏暗的地方出现三四个人,他们抬着几个大铁皮桶,里面装着稀稀的,有些发馊的汤,在桶里晃来晃去。
七虎猜测是稀饭。稀饭也不多,每人只有小小的一勺。
难道是监狱?七虎疑惑。就算是监狱,也该送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吧?稀饭不是吃进肚子的,而是吸溜进肚子。吸溜的时候,声音拉得长长的,非常惆怅。
稀饭很少,吸溜得很快。在暗黑里,一只手肘冲着七虎撞过来,七虎手中的破碗就脱手了,飞起来。
七虎心里一惊,猛地往前扑。但黑暗中另有一只手,抢先抓住了碗。
七虎明白,有人想抢他的稀饭。七虎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在生死边上走过几遭了。他的生命力极其顽强。
端碗的手还没缩回去。七虎往前的身子加快了节奏,不用手进攻,改为嘴巴。一口咬住那只那碗的手。牙齿上马上就有温温的,咸咸的味道了。七虎很兴奋,感觉东欧啊吃肉的兴奋。他的牙齿疯狂地撕扯着,那块肉,逐渐就要脱离。
在黑暗里,有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敲击着七虎的脑袋。脑袋像木鱼一样,“梆梆梆地响。但是,他的脑袋,也湿润了,有液体喷出来,温热的。
疼痛。炸裂一般的疼痛。
七虎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抖得牙齿都要落下来了。但他的牙齿顽强地咬住,坚决不放松。绝不放松。
一边是起起落落的打击,一边是拼命的咬啮。
过了一会,那只手放弃了。稀饭的碗回到七虎的手里。七虎松开了嘴,他满嘴都是血,但那块肉不见了。
即使是一具“僵尸”,也不能软弱得任人欺负!
七虎用手按住流血的头,将嘴凑到碗边,“呼噜呼噜”地吸溜着稀饭。
吸溜了属于自己的稀饭。黑暗中的人影,慢慢靠近在一起。这些瘦薄的人影就像一张张在书页,在翻看结束以后,缓缓地合上了。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种呼吸有一丝丝的热度。七虎眼神瞄了一下,四周站着黑黑的男人,就像用墨笔画出来的。这些人穿着黑衣,用面罩罩着脸,眼睛里有一丝光。更突出的是他们手里握着的大刀,银色的刀背反射着山洞里微弱的火光。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人?这里潜藏着什么危险?
“喂,你——”
七虎愣愣地抬起头来,不得不将脑子里的那些问题扔下不管。
“站起来!”
七虎站起来,像一个僵尸。接着又这样点名式地点了七八个人。这些人和七虎一样孱弱、黑瘦,都像纸片一样漂浮着。随着那暴烈蛮横声音的指示,那些人头就像芦苇一样摇晃起来。
没有人说话,他们跟着那个点名的男子走。走了一阵,他们走进一条狭小的通道,通道里很黑,只有两头有一点淡淡的光。七虎几乎是顺着前面的影子在僵僵地走。
身体能感觉到两侧岩石的坚硬和逼窄,七虎听到前面的身体撞上某种硬物的声音。身体调整了一下,避开了一处非常窄小的通道,走进一个宽大的洞中。
洞壁上挂着冒着黑烟的灯和火把,在洞的上端,有一个宽大的椅子,椅子上铺着斑斓的虎皮。老虎那种迷幻的色彩似乎在游动,在晦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悦目。
虎皮椅子上面没有坐人。人藏在椅子后面。人看到的是一只已经死去的老虎。老虎的威风,代表了人的威风。人,要靠外物来象征自己的力量。
在椅子后面,藏着席丽马。席丽马是一个恐怖组织的头目。他是一个凶残的人,策划了不少袭击事件。每一次流血以后,都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声誉。
席丽马坚信,只有血能带来控制力。他从不在人前出现,只有很少的几个亲信见过他的真面目。很多时候,只要一个象征物,或者他的名字,就足以威慑了。在很多人心里,席丽马三个字就是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他的手下,手里拿的都是刀。这种刀是特殊钢材,经过九九八十一次反复锤炼才练成的。外形并不好看。他没有什么审美能力。他不喜欢静态的刀,他喜欢动态的刀。
刀会跳舞。刀跳的是伦巴。跳的恰恰。跳的是踢踏。更跳的是春之圆舞曲。或者是爵士。或者是国标。再或者是霓裳羽衣舞。
刀在动,在飞,在跳跃。
刀一挥。避之者生。挡之者死。刀光很快,快如电光火石。刀迎风而展。所有的障碍,所有的束缚,所有的反抗,全都迎刃而解。
席丽马爱刀。他喜欢刀的光。喜欢刀的舞姿。喜欢刀的速度。
刀光一闪,比声音飞逝的速度还快。刀光过了,削过的东西还在原处,就像没有任何异常。接着,刀在空气中削出来的声音传过来,刀的声音,将削出来的口慢慢吹开。
在席丽马眼里。没有什么比得上一把快刀。快刀是解决问题中最好的办法。他不喜欢思考,不喜欢动脑筋,但他喜欢动刀。一把挥动的刀,刀起,刀落。
不仅是一把刀。还是一把快得如闪电的刀。
当一群人机械地走进这个山洞,面对着一张虎皮椅子。
刀开始激动起来,微微地颤动,像风吹响的风铃。拿刀的手,绷紧了肌肉,强压着刀,暂时克制着。
雪亮的刀刃,嗜血的饕餮。隐隐中,似乎叮铃铃响着。
刀的亢奋,刀知道,挨刀的人不会知道。
七虎和七八个人站住了,像一排木桩子,眼神全都无力地看着昏暗的前方。
那张虎皮将一种强大的威慑传递过来,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椅子上是空的,但感觉一种浓重而沉郁的黑影盘旋在那里。
眼睛投到那个方向上,心里有些恐,空得无处着落。他赶紧将眼光移开,转过来就看到六七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像人,也像一棵枯干的树。
这影子是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是先于他们存在在这里的?
这个人身上只有几片褴褛的破布片,隐隐中,恍若有一些黑红色的瘢痕。身后有一根粗大的木桩,手被绳子捆着,高高地吊起来,头耷拉着,像准备吊死在十字架上的黑衣耶稣。
七虎觉得这样的影像,实在可怕。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承受不了啦!
光线昏暗,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不像有光线的时候那般清晰明白,但自己的判断力在增强。很多东西是靠眼睛和脑袋里的想象来完成的。
带他们进来的人,站在那个捆着的人身边。这时,他突然从背上拔出一把有些丑陋的大刀来。刀身不够宽,不算长,有点像一个矮胖的孩子。
刀的刃处有一条几厘米的雪亮的白,而后面是铁黑色,混融入昏暗中。雪亮的那几厘米,像一道雷声隆隆中闪现的闪电。刀轻轻晃动着,做出随时劈砍下去的样子。
他要干嘛?刀会“亲吻”谁的身体?他的那个动作,就像提溜着这七八颗心,来来回回地悠来悠去,像一个绝顶悠悠球高手。
每一个人,在刀俎面前,都是鱼肉。
“想逃跑!这就是下场!”
声音还没飘进七虎的耳朵,那人手中的刀就扬起来。
刀光赶到前面了,声音落到后面去了。
快。快得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只有一点点淡淡的亮光。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一切都还是一切。似乎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了。
有东西飞起来。飞得很呆傻。飞得很迷茫。在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还在像星星那样眨啊眨的。他们对面的,捆着的人,不像一个人,像秋天泥田里的一个草垛。
头不见了。头飞走了。黑糊糊的,像一个篮球,在黑暗里飞。冥冥中的一只手,将“头”往何处的篮筐中投。
刀回到原位。刀的激动消失了。刀变得安静,就像饱餐了一顿般满足的安静。在那一道闪电般的雪亮上,有一丝灿若桃花的血痕。
“头“进了?进入篮筐中?过了好一会,从脖颈那里,才猛地一下子,涌出一朵黑红色的花。高高的,非常欢快。
这是一把快刀!刀快!好像那张飞翔在黑暗中的嘴,还在赞叹般高声喊了一句,“好快的刀!”
暗黑之中的声音,舒畅淋漓,似乎久憋胸间的郁闷一扫而空,瞬间快意恩仇!
围观的人是麻木的。昏暗中的眼神,搜寻着黑色的乌鸦。
围观是一只被惊骇的猴子。不可能有掌声。刀挥过,就像一阵风吹过去,也像熟透的苹果从树上落下来。人头也已经熟透了,从树上落下来。
“爽!快刀!爽极了!”
好快的刀!七虎的心里如盛夏天气里吃了西瓜一般爽。
接着,血飞出来,像一朵在静夜里开放的昙花。
模糊的围观人头木楞愣的,眼睛还呆滞着,没有任何的痛苦,内心已经被恐惧穿透了。在昏暗空气之中,这些眼睛里闪出一点淡淡的光。
刀光一闪。反复第闪过。似乎那把刀不会结束那样的动作,成为了永不消失的影像。
刀过去,头也跟着反复起飞。
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难道时间也能被卡在这一刻,反复虐着无助的内心吗?
在昏暗之中,头飞出去时那声叫好,也一直徘徊萦绕着,久久不散,似乎缠在那把虎皮椅子桑,成为一个冤魂。
七虎的眼神,不由自主牵过去,看到那颗飞翔的头默默地飞了几米,然后就沿着一道抛物线往下落。他们竟没有发现那是一个更黑的地方,一团浓黑将那颗头默默吞噬了。
七虎觉得一股凉丝丝的冷气穿过脊梁骨,直穿尾椎。他的上下牙齿忍不住咔咔地响。这种不由自主的牙齿颤抖使身体变得更冷了,一下,一下,再一下……
七虎想要抑制牙齿的抖动,但实在缺乏这种控制力。他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牙齿的抖动,当这种计数计到第四十六下的时候,在那深黑的黑暗处传来沉闷的落地声音。
头落地了?还是牙齿突然碎了?
声音很淡,更像一种幻想中的声音,不真实。七虎脑袋里浮现出西瓜砸落到地上的红红绿绿的景象。
这一幕带给七虎一种悲凄的感觉。难道自己的“头”也是这样一幕?能有那么快的刀,送上一程,也是一件幸事。
生命断送在这里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哎哎,谁不想活下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自己的命运,在暗黑之中能否有一线生机?
深深的痛苦变成了一根细长的绳子,将七虎所有的感觉都捆绑起来。这种麻木和听天由命的心理主宰着七虎。麻木的状态对于七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也许这才是他需要的。
自从离开父母,悲惨的遭遇就如影随形在他的身边,让他无法挣脱。既然知道无法挣脱,他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
过了一会,他们又被驱赶着,离开了那里。仍旧回到劳累的地方。过一段时间,那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一次。
反复多次的场景。反复多次的头飞,血盛开的场景,竟像黑暗一般,慢慢适应了。在黑暗之中,只需微弱的光线,也能“看清”很多事物了。
在这个山洞里,每一个人都像幽灵,似乎行走在地狱中。无人交流,无人关怀,无人像一个完全活着的人。
时间被捆在无休止的劳累上。而且随时可能遭遇的毒打。还有少得可怜的食物。相互之间不能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随时都可能观看到“杀头”的警告。
反抗的心全都被冰冻起来了。
七虎晕倒在地上不下二十次,每一次在清醒和昏迷的分界线上,他都以为生命已经画上了句话。偏偏,过一段时间,他顽强的内心又缓慢地搏动起来。他不想活,但活过来了。跳动的心,继续往身体各处输送着力量。
如果从食物中转化出来的力量和输出到外面的力量,是完全不相等的。力量虽然不大,确实有一股细流一样的力量从神秘的地方注入身体。
滴滴答答的时间过去了多久,没有计量的方式。
他在心里默默地计算过,吃了一千次稀饭。如果按正常的一天三顿算,可能已经过去了三年。这么稀的饭,一天三顿能维持吗?有很多人已经死了,他还坚持着。
再没有一种食物能跟稀饭相比了。其他的什么也不吃,就吃稀饭都能让身上长出那么巨大的力量。每天都重复着,稀饭变得像柴油,喂进机器的嘴,装进油箱里。
七虎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鼓鼓的,也像一个油箱。
人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了。
以前还小的时候,喝这种稀饭也仅仅能维持一两个小时。按照这里的人的残忍度,提供一天三顿的稀饭,只是吊着他们的命而已。暂时不需要他们死,还需要帮他们干活。
一天是三顿稀饭吗?三顿是一天吗?让他们睡一觉是因为一天吗?还是一天可以睡一觉?这些东西在心里找不到任何准确的对应。
一刀砍掉脑袋和这种慢性的煎熬,哪一种更残忍?分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