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洞里,除了这些僵尸一般活着的人,那些蚊子活得比人更加自在。
蚊子在洞里飞来飞去,嗡嗡地振动着小小的翅膀,像一个监工在督促他们,更像一种可怕的嘲笑。那些蚊子不时停到他们的身上,刺进一根尖利的刺,从本来就枯竭的血管里抽走满满一管血。
对这些蚊子,最初的时候还去拍打,不想这些蚊子竟然非常厉害,动作迅速得可怕,甚至扇着翅膀朝他扑过来。
那些翅膀,就是一把把闪光的刀片,对着他就是一轮疯狂的进攻。他不仅一只蚊子没打到,反而被蚊子扑出几个大包,割出十来处伤口。
后来就习惯了,人也懒了,连伸手去拍打的想法也懒得去动一下了。在困厄之境,人是谈不上尊严的,连虫子都不如的。
从心理那种微小的变化里,七虎也读懂了蚊子在山洞中的地位。蚊子可以在山洞里肆无忌惮,它们享受着某种特权,比他这个“人”还要高。
在这个地方,他常常看到一些孱弱的影子,飘飘地倒下去,然后再也起不来了。或者某些已经看得略有些熟悉的影子,突然就不见了。
这是规律的话,完全不可靠。
说实在话,规律就是一种经验。
他想找到一丝规律。
他在喝稀饭之间测算过间隔的长短。
没有观察物,没有比照的对象。这种测算坚持了十来次,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他又想出在心里数数的办法。数多少次是一分钟?多少次又是一天?数可以一直数下去,但不能准确对应什么。
没有天亮天黑的轮回,没有没一个规律是可靠的。在心里默默数数这件事很不可靠,因为意外会打断他。喝稀饭的计数比较可靠,当他喝到第三百次稀饭的时候,有声音指挥七虎挥舞大锤。
那把铁锤起起落落了多少次才有一次喝稀饭的机会,他认真数过。数了三四十次以后,他没有从这么多数字中找到一丝一毫的规律,他后来放弃了数大锤击打的次数。
能够加入到挥舞大锤的队伍中,七虎有些不相信。他手握着大锤,心里虚虚的,他对能否把大锤挥起来没有底。手上的力量一贯,大锤举起来了,然后又落下去。
手机械地起起落落着,就像一个旋转的蒸汽机上的连轴。鼻子下面的两个鼻孔,“呜啦啦”地喷吐着乳白色的浓雾。
在七虎干活的地方,逡巡着蒙着脸的人。他们穿的都是黑色的外衣,扎着一根宽宽的皮带。手里抱着的是一把跟他们打的一模一样的大刀。
大刀身上的银色不时在洞中反射着不同的光,这种光增加了山洞的变化。拿刀的人,是捉摸不定的,他们对自己的刀,放纵地使用着。
在毫无防备的境况里,完全不知情就会遭到刀背的突然袭击。
猛地一下,被砸在地上。人就像一只死老鼠,瘫在地上。其他人茫然绕开那些地上的身体。七虎恨死了那样的行为,他又能怎么办呢?
有一次,他挥着重锤,一上一下地锤击着铁毡上的铁件。猛然觉得肩上遭到一下重击,半边身体瞬间就垮塌了,手中的锤也落下来。他的身子往前移动,他另一边身体发力,猛地转过来,在昏暗之中,那粗重的刀背再次砸下来。
七虎身体一挺,脚往前弓,稳住身体。他的手伸出去,牢牢抓住那把刀,猛地一扯,拿到的手松开了。
可能对方也没防备。刀脱手以后,七虎的身子一转,刀放在了铁毡上,马上有铁锤落下来。那把刀,进入再一次的锻造过程中。
七虎很害怕有人拉他到那根木杆下,成为刀进行舞蹈表演中的配角。七虎用手往上端了一下脑袋,想象着脑袋离开脖子的感觉。
可能那个人觉得丢失刀是一件丢脸的事,不愿意声张。一切还是原样。七虎只是一个看客,没有成为木杆下面的主角。
机械的,重复的,枯燥的动作,毫无生趣的山洞,唯有刀身上的光是一种渗透着寒意的变化。七虎已经习惯了这种奴役、不可捉摸和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那些罩着面具的人,很难分出谁是谁,面目全都一样。唯有高矮的差别,但是高和矮难以形成稳定的视觉经验,晃几下就混淆了。
七虎从进来之时,也被别人套上了那个黑壳子,只有两个眼睛通向外面。他也不是七虎,只是移动的一个黑影。
在这里移动的,只有拿刀的人和打刀的人。人影模糊不清,像一个漂浮的影子,连一个代号都没有。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相互交流,孤独得可怕。这里的影子,也许这一刻还是好好的,在下一刻就身首异处了。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仅仅是瞬间,很多人就身首异处了。
见多了这种事,命运无法把握的那种无奈反而没有了,整个心变得硬邦邦的。手里的大锤在起起落落着,虽然锤头落在锤打的铁件上面,实际上也锤打着他的心。
自己变还是没有变?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还是在不断流动?他看不到任何流动,那么一切都是静止的了。整个儿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他只是盒子中的一个小小玩具。
一年,两年,千年万年都是这种静止不变的状态。
也不。他自己觉得又有一种变化,潜移默化的变化。铁在锤打之中,引起了一种变化,整个身体变得硬了很多。
睡觉没有固定的地方。也没有固定的时候。突然响起一声令。没有任何迟疑,马上坐下去,打横了,或者靠着身边任意东西就睡了。
有一次七虎靠在烧得很旺的炉子边,瞌睡依旧把他带走了。
烧得旺旺的炉子,热烫无比。
这个时候的睡眠没有平常那么平静。他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瞌睡依然压着,无法醒来。
他像是炉子里的一块铁块,被烧熔了。
他没有化成水,只是整个人变得软了很多。
站起来时,他看到有一只黑白花纹的蚊子也贴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承受着那种煎熬。他站起来以后,蚊子“嗡”的一声,像失去的控制的飞机那样飞了几圈,还以为要撞到地上摧毁,后来竟慢慢变得平稳了。
随着一声哨声,马上站起来,他整个身体热得难受,软绵绵的像生了一场重病。身体离开了烧得火红的炉子,依然弯腰捏住大锤。还以为软得拿不动任何东西,也就是迟钝那么一刻,身体又变得坚硬了,而且比过去更硬,挥动铁锤竟容易了。
这种事发生了很多次,具体数他从来没去数过。来了就来了,过去也就过去了,也没有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一样。
他的身体,和在炉子里烧熔,冷却以后又烧熔的铁块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铁块会变成一把锋利的刀,他呢?或许,只是一把挖地的锄头。
他的身体,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肌肤不再是血肉,而是钢铁。
只有钢铁,还能够坚持下去。
按照常理,血肉的躯体,怎么能够承受这样非人的环境,怎么坚持这样久而不死?
实际上,常理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就是奇迹。他还有意识,那就是奇迹。是科学和常理无法解释的存在。
一分一刻,机械的工作还套着他的脖子,他必须不停地干下去。身体的坚硬或者柔软,都不是解脱的办法。他想过逃走,但暗影中那颗人头压在心上,他感到胆怯了不少。
有一次正在挥着大锤,一块暗红色的铁块粘起来,随着大锤飞到旁边烧得很红的炉子里。那一刻脑子不会转弯,只是被一种本能的意识驱动,他竟然在大锤落到铁毡上时,手疾眼快地伸手去,一把抓住那块暗红的铁。
动作快如闪电,但是铁块已经进入火红的炉子。这一刻,他几乎是油锅里捞物,稳稳地把物件拿住,准确地放回到锤打的位置上。
手上的肌肉和皮都烫坏了,能看到手上的白色骨头。没有任何疼痛,就像那手不是七虎的,而是别人的。连疼痛也进不了心里,心已经关闭了,没有进入的通道?
手仍旧抓住铁锤,继续着机械的动作。随着挥动,手上烤熟的肉飞起来粘在了铁锤上,铁锤的表面不仅锤打着钢铁,也有他的肌肉。随着动作的持续,那些飞扬出去的肌肉留出来的空间,在手上又慢慢生出新的肌肉和皮肤。
究竟是生,还是死?
所以根本不会去想这些问题。整个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是血肉之躯,不会想到血肉在火焰和高温中,更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怕。
既然随时可能死去,那么“恐惧”、“害怕”、“胆怯”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在生命面前,一切都是很奇妙的。
昆虫学家在多年的观察中,虫子是最能忍受厄运,反应敏捷的一种生存者。
在一般人家的煤气灶后面,生活着一种虫子,专门以热乎粘手的煤气焦油为食。
有一种壁炉甲虫,能在熊熊燃烧的煤堆里存活。
还有一种失明的洞穴跳虫,生活在石灰石的岩洞口,通过长在膝盖上的四只耳朵聆听猎物的动静,并且捕获猎物。
还有……
七虎也是那些奇妙存在物种中的一种。这种神奇,七虎意识不到,他在忍耐之中,机械地活着。看不到任何的光亮,也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能带给他一些安慰和快活的,是山洞里的蚊子。
七虎不再厌烦那些蚊子,也不再嫉妒那些蚊子所享受的一切。他看着他们四处飞舞,四处停留,甚至为虎作伥地祸害他们一下,七虎也只是觉得愉快了。
其中有一只黑白花纹的蚊子,从他身上抽了不少血以后,慢慢跟他成了一对沉默的朋友。随着他上下挥舞大锤,蚊子也翩翩起舞。他倒头就睡,蚊子也跟着他一起进入梦乡。
手臂和手上的肌肉在生生灭灭之间,经历着轮番多次的火烧和生长。时而手上只剩下了骨头和筋,时而又长满了肌肉和皮肤。
身体的发肤,受自于父母,应当珍惜。
当生命已经成为一种奢侈,身体的肌肤,又能如何?
人的生命,就那么一次。人的头发、指甲等等,剪掉又会再生。皮肤肌肉或者骨骼,受到损伤,有着修复的功能。
每一次的修复,实际上都是一次痛苦的记忆。在痛苦的等级里,切肤之痛算是比较高的。
人如果不是这些以细胞为核心的肌肉、皮肤、骨骼组成,而是用特殊的材料做出来的,又有什么痛苦可言?
自己的会痛。外在的不会痛。
你的衣服被划破的时候,你会心痛吗?
重新生长起来的皮肤有一种婴儿般的红嫩,和身体的其他部位有一种明显的不同。那是一些特殊材料,坚韧的,强度很大的特殊材料。
这些材料,会像野生的菌子一样生长。但是,恶劣的环境,又会很快将它瞬间破坏。没有什么可珍惜的,生生灭灭,非常自然。
他的身体,就会反复出现变化。有肌肉的时候。没有肌肉的时候。这种变化,非常有趣,为七虎带来一种新鲜感,恍惚在正常的生活环境里,经受日月轮回一样了。
他借助火光所看到的影像,也出现了一种变化。那双手臂,一会儿变得白森森的,非常可怕,一会儿又红嫩嫩,像婴儿一般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