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塞外的围剿,跟七虎有些关系。那么,故事就从七虎说起。
七虎是一个孤儿。当然,他出生的时候不是。成为孤儿,那是以后的事。他出生的时候,地球正经历一场劫难。而对他来说,家庭的幸福还是随着他的到来而期待着。
九十年代,七虎出生的时候,南方暴雨如注,引得多条河流暴涨。他哇哇哭闹着从母亲身体里钻出来时,正好绵延在大地上很长的那条河,肠梗阻在中段部分,洪水决堤了。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七虎手脚舞动着,用哭声欢呼自己的来到。洪水喧嚣着,用席卷一切的气势摧毁着它前进的道路。
七虎的父亲一面焦急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一面留心着身后那台陈旧电视上模糊的画面。污浊泥黄色的洪水席卷了几十个村庄和几个小县城。电视里的洪水,像一条迅猛的长龙,动作坚决而毫不留情面。洪水的吼叫被压制了,只有播音员颤抖的声音。
那是一场带着眼泪和悲伤之情的灾难,无数的人在大自然的打击之下感到无能为力。孩子的哇哇哭叫,让七虎的父亲从家国之痛中转向了个人的惊喜。
洪水和七虎的出生,根本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七虎只是一个婴孩,当时没有这种思考和分析的能力,无法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而是写小说的人,故意牵强附会的。
对于七虎懵然无知的人生来说,却有一些洪水席卷,裹挟着泥沙,无法掌控的感觉。他从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只知道哭泣,并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和无奈。
十年过去了,洪水已经被人遗忘。在电视新闻里被其他更多的新鲜事掩盖了起来。七虎从最初的知道哭泣开始,慢慢学会了微笑,在婴儿时莫名的微笑,渐渐懂事以后品尝到甘甜以后的开心的笑。当然也有一些意外,摔掉了门牙,被开水烫了手,吃饭的时候咬了舌头,这些生活不如意,很快就忘记了。
十岁的七虎,突然遭遇了家庭变故的洪水。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准备的家庭变故。他们一家人开车到秋天的果园去采摘苹果。他们采摘了几十斤红彤彤的昭通苹果,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回到城市。他们的车刚到菜市场,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突然撞上来。
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件普通的交通事故。对于七虎来说,人生就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七虎当时就吓晕了。他的父母身子一卷,把他紧紧第裹在中间,用巨大的爱,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巨大的冲击。
等一天以后醒来,七虎身上只受了一点轻微伤,而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他的父母都出远门去了。
自那以后,七虎再也没见过父母了。过了一段时间,他通过报纸知道,他所经历的是一次恐怖分子发动的自杀式袭击。在那次事件中,他的父母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还有另外的三个人。
他就像被洪水中的一个突然卷来的浪头,一下子打得晕头转向。生活一下子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曾经熟悉的一切都不见了,围绕在身边的变得陌生。笑变得少了,哭变得经常起来。后来哭也很少了,他变得很沉默。
没有了父母,就没有了可以让他遮风避雨的翅膀。他独自面对着生活的灾难。
灾难是什么?从医院出来以后,他先是被送到孤儿院。在里面呆了一个星期,他就跑了。他实在忍受不了被围观的感受。
在外面的世界,一个十岁的孩子,又能怎样呢?在外流浪一段时间聊,小脸黑乎乎的,身上的衣服撕成了布条,脚上左边是一只张口的皮鞋,右边是一只磨掉后跟的黄胶鞋。最主要的是,没有吃的。
从一个狼窝里成功逃脱后,十岁的七虎没有任何胜利感。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有些人手里就拿着美味的食物。他不敢去看那些人,他站在一个垃圾箱前,他眼巴巴地看着绿色的垃圾箱。
箱盖遮掩着,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无法看到。他渴望的东西,也许会有。
吃,是最可怕的敌人。他被生理的强大功能所折磨,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
眼中恍惚,影子迷糊,恍然有些过往的镜像出现。好像在五岁那年,跟着爸爸从幼儿园里回来,在路上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黑色的油污遮面的老婆子正在翻捡着垃圾箱。
六七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站在十多步远的地方,咦哩哇啦地叫喊着什么,言词中夹杂着脏污的词,有些孩子在地上捡了石块和碎砖头投过去。
那个老婆子对那些飞来的石块和砖头,只当是缠绕她的苍蝇那样不在意。石块和砖头没有打到她的身上,大多在她的脚边或者身边飞过去。
那些砖头和石块影响了她翻找垃圾箱的动作,她神情呆滞地去看那些孩子。木木的眼神,缓慢的动作,就像一个扎得很糟糕的稻草人。孩子们很兴奋,他们一点不觉得侮辱一个乞丐老婆婆有什么不对。在孩子的心理,已经有一种优越感了。
那天,七虎穿着灰白色的西服,小皮鞋是棕色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这是母亲精心打扮的结果。看到那几个孩子的“快乐”,七虎的心被撩动了一下,他故意慢了半步,从地上捡起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朝那个肮脏邋遢的影子投过去。
他这一下用的力很大,而且没想到会正好砸到那老婆子的耳后。老婆子的耳朵后面黑乎乎的颜色上一下子像鲜花绽放一样,盛开出一片红色。
老婆子转过身来,像一个妖怪一样挥舞着双手,还冲着他呲牙咆哮。七虎吓得赶紧跑几步,一把抓住爸爸的手。他手心里都是汗,把爸爸的手都****了。
人生角色的转换,竟然那样不可思议。对于饥饿的七虎来说,他没有对生活进行思索的能力。他现在也对垃圾箱产生扭过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
空中的太阳很辣,毒毒地射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身上。他穿了一件很大的衣服,衣服上有六七个破洞,衣服的下摆遮着他的膝盖。他没有没有穿裤子,大腿以下什么都没有穿,一双腿像麻杆一样细长,腿上沾满了黑灰,像非洲人那样黑。
七虎离开家将近半年了,在流浪的道路上,吃尽了各种苦头。
十岁这一年,就要结束了。不愉快的十岁结束了,他的流浪还不会结束。他出生在夏天。夏天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季节。
十岁这一年,他的肚子总是处于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小小年纪,备尝艰辛。他内心始终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吃一点东西。
街上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脚步从他身边流过去。他还有些羞涩,在这么多眼神之前,强力抵挡着肚子里的饥饿。无数身体的移动中,还有一种莫名的束缚约束着他,不能太野蛮地暴露自己的饥饿。眼巴巴着,他不敢去翻动那个可能隐藏着撑持肚皮食物的铁箱子,即使是脏的,腐烂的,都无所谓。天色如果黑下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饥饿是如此难耐。七虎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太阳也像凶恶的老虎,在撕扯着他的肚子。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连身上最后的力量也会从身上飘走了。
人死了。羞耻、道德、名声、责骂还有什么意义?
上——
冲破束缚。趁那一丝力气还在。
七虎猛扑上去,他的手痉挛着,疯狂而慌乱,就像一个发母猪疯的病人。他拼命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但身体就像一片薄薄的纸,风吹着一般不由自主地哗啦啦飘动。当他的身体刚倾斜到四十五度,手直直地伸出去,还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身后突然伸来一只宽厚的手,抓住他的脖领子。力量很大,没有拒绝的可能。
“干什么?”身后的声音蛮横地吼了一句。
“什么呀!”七虎心里有些悲凉,难道这样也会遭遇到阻拦?也许是警觉的城管,已经读到他的心了,及时采取措施拦阻了?或者这是其他乞丐的地盘,他在侵犯?心里有意识,弱弱的,没有继续深入思考的力气了。七虎哀哀地回头来,看着身后的人。
“走。”随着声音的一声叫,七虎已经离开了那个熙熙攘攘的街道。七虎整个人像一只小鸡,被轻松自如地抓走了。他的双脚微微蜷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反抗。
动作如此之快,没有一点思考的余地,他想反抗也没有这种可能。
他像秋天的一片树叶,被狂风卷动着,被动地在奔跑了,速度奇快。对于这种速度,他麻木的内心无法去感觉了。不辨周围的方向,不辨四周快速闪过的景物。
就像在梦中一样,整个人被胶缠着,缺少空气,没有力量,非常难受。想要挣脱,怎么也挣脱不了。
有什么东西,让他陷入迷梦之中。身体沉睡了,意识也麻痹了。那些路人毫不在乎一个失踪的孩子。在城市的流浪儿童,常常失踪。
这些儿童没有亲人和朋友,失踪以后,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使当地派出所注意到事件背后的异常,也没有任去追查这样的事情。
失踪。就如雨水被蒸发到空中,成为自然的事。谁会关心,谁又能关心得过来呢?
等七虎缓缓地醒来。他觉得自己被一只手提溜着,就像提溜着一个破水罐子。苏醒了,有力气了,他的脚城住,抓他的手松开了。他立足站定,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洞而阔大的地方了。
是天堂还是地狱?
七虎有些谨慎地转着眼珠,小心地看着四周。这是一个宽敞的山洞,洞里忙忙碌碌着鬼魅一般的人影。那些人影疲惫、衰老、无奈,动作非常迟缓。山洞的顶上悬垂着各种各样的钟乳石,奇形怪状的石头分割着山洞,自动形成多个区域。
洞内没有灯,却烧着四炉大火,火光闪烁着,黑糊糊的人影在洞壁上晃动着。那些人影在搬运着,往炉子里加着煤,挥着锤敲打着。为什么没有油锅,或者锯人的锯子?
这是哪里?是一个打铁的工厂?
锤头上下挥舞,起起落落。敲打的是什么?灰黑色的,是人的骨头还是铁块?
这是一些什么人?是一些铁匠吗?为什么会把他带到这里来?
七虎脑子里一串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经过将近半年的这种漂泊生活,他对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已经学会冷漠待之了。生死由之。无论怎么恶劣的处境,已经不会让他伤心了。
“干活!”一声大吼。
身后猛击过来一股力量。跌跌撞撞,七虎被带到一个炉子前,旁边有只手前塞给他一把铲子。
干什么?怎么干?他不知道。但脑子似乎有一种天启一般的自觉。他开始学着旁边那个矮小的影子,机械地挥动手中的铲子。铲子里的煤灰很少一点,他的力气实在太弱了。
本来想找一点垃圾填进肚子。现在没有任何东西入肚,还要拼命从他身上挤出力气来。力气随着铲子一点一点飞出来,身子越来越软得像某人的鼻涕。
而且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七虎三个月前曾在一个黑煤窑里干活。在那个地方他像大人一样干活,时间长得没有尽头,每一刻都是煎熬。难受,难受,难受。
一点一点地忍耐着。在那里的一段时间,他身上的力量不仅增长起来,还提升了他的忍耐度。艰苦而非人的生活,以及随时可能的生命危险,让他学会了坚韧和等待。
短短的三个月,就像漫长的三百年。熬过了那三个月,后来的熬就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有一天,顶上的煤砸下来压死了他旁边的一个哑巴。七虎猛然意识到那是一个良机,他发疯一样喊叫着,跑出矿井。
那些看守他们的人一时有些慌乱,不知道该进去救人还是拦住发疯的七虎。他趁着混乱,先在一个距离煤窑比较远的废木料堆后面躲了一会。然后看准机会,从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跑了出来。
跑出来又能怎样?七虎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个黑砖窑。他在外面就像一个乞丐一样流浪着。漫无目的,没有尽头地走。
饿了就捡东西吃,困了就蜷在某个隐蔽的地方睡。流浪了几个月,好不容易走进一个繁华的城市,他还没来得及将城市的温暖披在身上,这时他又陷入到另一个黑洞里。
这里将会有什么危险等待着他,他心里茫然无知。机械地挥动着手,没有意识的运动,持续着。想不出身上的力气像湿湿的衣服,不停地拧,不停地有力气流出来。
力气和汗水还能流多久?总会有拧干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