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胃者,大尉之谐音也。我曾参军十载,最高职务是少尉助理员。我的顶头上司,科长、副科长,都是大尉,可恨他们偏偏称我为大胃。大概是嘲笑我饭量大,吃得多。孰不知,此中也有冤情。
您见过穷人孩子的“草包肚子”吗?如果附近看不见,可以看电视,非洲难民群里的儿童,饿得细胳膊细腿,肚子却鼓得很大。我能想见他们吃了些什么?抗日战争时期,我这个小难民就吃过草根、树皮、观音土。您还可以看看“动物世界”,吃肉的虎豹肚子并不大,吃草的牛羊肚皮撑得溜圆。您也许不了解观音土吧?它是一种细腻的灰白色粘土,学名瓷土,可以烧制陶瓷器,难民饿极了,遇见它,好比遇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以此充饥,所以叫它观音土。可是泥土怎能消化?存在胃里,撑成大胃,谁若吃多了,就会胀肚而亡。所以,当别人叫我大胃的时候,真想给他吃点儿观音土。
我18岁参军,第二年入朝作战,先从吃饭学起。谁不会吃饭呢?且慢,容我坦白交待。美军掌握“制空权”,我们经常夜行军。“兵不兵,八十斤”,枪支弹药、米袋子、背包,全都自己背上,跋山涉水,走到天亮,隐蔽在山坡树林里,每人挖个避风的雪窝窝,砍些松枝垫底,刚睡着,炊事班就送饭上山来了,这顿高粱饭吃得真香啊,可是,不过仨钟头,又被叫起来吃午饭,再过两三个小时,还得吃晚饭,谁吃得下去?然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想吃也得吃!否则,一夜行军百八十里,饿了,掉队可不行。算算看,五六个小时之内,连吃三顿儿,这种吃法,不学习能行吗?换言之,不撑出个大胃来,也不行啊。
这是军粮充足的好光景。美军天天出动上千架次的飞机,重点轰炸我们的后勤运输线,所以也常有供应短缺的时候。我这大胃,饿瘪了更难受。就玩“精神会餐”:东北兵端出炒肉拉皮儿,四川兵提供豆瓣鱼,北京人大讲炸酱面,湖南兵渲染扣肉,哈,大片儿的五花肉,一半儿刚咬住,另一半儿还在外边扇嘴巴子哩!
我们也有过“高消费”的奢侈行为。一次接到后勤部紧急通知:“铁路桥被炸,运送副食的火车受阻,立刻去抢运,能背多少背多少,不必送兵站,本单位自行吃掉!”我们文工团驻在附近,派出20名棒小伙子,连夜跑步赶到,现场指挥官分给的物资竟然是白砂糖!已经卸到铁路边,列车也倒回去了,敌机在头顶挂了几串照明弹,我们正好“借光”,仔细一看,糖口袋大多破损,估计是敌机扫射造成的,再加上紧急卸车,这砂糖已成散装的了……情况紧迫,天亮以后敌机还会来轰炸,大家立刻动手干活儿,哎呀,这散沙般的白糖用什么装呢?有人急中生智,脱下长裤,解下鞋带扎紧裤腿儿,装满白糖,再用腰带扎紧上口,把这人字形的口袋“骑”到自己肩上,四十来斤,扛起就走,还挺舒服。一人发明,众人效仿。天色大亮,我们趿拉着鞋,穿着短裤衩,在女文工团员奇怪的笑声中扛回来800斤白糖。入朝以后谁吃过糖啊?于是蒸糖包子,烙糖饼,喝糖粥,总之遵照后勤部的指示精神,“自行吃掉”!还得抓紧吃完,把米袋子腾出来装粮食。这可咋办呢?于是大家开始喝糖水,一如今天的甜饮料。不知我后来患糖尿病是否与此有关?诸如此类的“高消费”还有几回。譬如驻守清川江口,在滩涂上围一些月牙形的篱笆,退潮时很容易就捡两水桶螃蟹(由于海防线有布雷区,渔民不能出海,我们知道怎样穿过雷区),哈,蒸螃蟹,煮螃蟹,包蟹肉馅饺子,可惜没有姜、醋、酒,好东西也吃不出好味儿来。
此后数十年,既有“瓜菜代”,下放劳动吃“派饭”,一天两顿儿四海碗棒粥;也有自愿的“颠倒黑白”——白天睡觉,夜晚爬格子,长期享受方便面。好像哪方面都能应付,惟独害了这个胃。一代名医金一趟说,“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可惜这个道理我懂得太晚了,只好把它写进小说。属羊的作家邓友梅长我半岁,是春天的羊,有草吃;我是秋天的苦羊,命中注定没草吃。他并不迷信,却又相信民谚,“六十六,不死也得掉块肉!”便去菜市场,想买块肉扔了,借以消灾。可惜,买一元钱的肉,人家不卖,切下不大的一块肉,要5元,邓先生犹豫着拿回家,想切一小块儿去扔,却被邓太太全部没收,巧手烹调,据说还特别香。我的生日快到了,邓先生赠言:偷着扔快肉,别让你太太知道。
如今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敝人旧事重提,也无意请您“忆苦思甜”。从病人的窘况来说,还是“惧肥厌甘”呢。大胃今年六十六,忽然想起两句话,一是《茶馆》里的台词:花生豆有了,可是牙没啦。另一句是:青春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