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60岁生日那天,意外地获得双重奖赏,心里非常高兴。
我们这一代人大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以我而言,生于“九一八”事变之后两个月,6岁又逢“七七”卢沟桥事变,随家长逃离北京,当了个小难民,14岁已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流离失所,频频辍学,吃过草根树皮,睡过山洞窑坑,遇到过土匪无数次洗劫,见过哀鸿遍野,饿殍当道……国难当头,我永远记得日寇轰炸桂林、贵阳的惨相,却从来没有梦见过一块生日蛋糕。
我50岁那年,老舍夫人胡絮青——我叫她二婶儿,赐给一幅亲笔绘画的彩墨《寿桃图》,吓我一跳,原来,按老规矩,敝人该过“五十大寿”啦。具有讽刺意味儿的是《文艺报》上同时登载一篇文章,题目正是《五十岁的青年作家赵大年》——说的是我19岁发表小说,而后,有20多年失去写作的权利,49岁又当专业作家,可不是个“青年”么。因此,只好将那幅《寿桃图》珍藏起来,待到80岁的时候再挂于中堂吧。
还是因此,我60岁的生日也是静悄悄的,甭说朋友们,就连女儿也记不得这日子口儿,虽然(打倒“四人帮”之后)我们年年给她过生日。
然而事有凑巧,这天上午,文联召开“国庆征文评奖”会,我是评委,按时参加。会后,款待评委们一顿工作午餐,有酒,还发给我200元劳务费——看稿费。美滋滋地回家转,“银钱交柜”,老伴儿也笑了,说是吉人天相,文联给我过生日了。
下午,作协通知,去首都宾馆,参加朝鲜作家访华代表团的座谈会。由于我当过志愿军,前几年又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过朝鲜,所以这个会是一定要去的。
这种座谈会,除了交流文学情况,叙谈友谊,还互赠一点小礼品。我得到一份朝鲜的风景挂历,画面上的平壤大同门、大同江、牡丹峰、金刚山、妙香山,许多地方我都到过,看着备感亲切。心想,这又是一件生日礼物了。
会后举行晚宴,我方做东,自然要主动劝酒。朝鲜朋友个个海量,这一点我是了解的,战争年代都是边饮边歌,带醉起舞嘛。这次,他们“后发制人”,酒过数巡,才挨个儿起立,回敬主人,曰之“借花献佛”。我们这边的领导人是冯牧同志,年龄毕竟大了,招架不住对方青年作家们的“攻势”;“女主人”陈明仙、葛翠林只会微笑,酒量不顶,也不会偷着往酒杯里倒矿泉水;于是乎,我这个“青年作家”只好挺身而出了,一则不扫国际同行之雅兴,二则“舍车马,保将帅”,三则,“酒不醉人人自醉”,谁叫那位朝鲜的青年作家跟我有缘呢!
这层缘分,我当场未曾点破。今天说出来也就不失礼貌了。那位朝鲜的青年作家(严格说是中年),会讲中国话,还带有东北口音,说他10岁的时候,正是“16国联军”侵朝,朝鲜人民军与中国人民志愿军奋起抗敌的战争年代,他与万千朝鲜儿童一起被送到中国东北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才回国,这期间,中国的教师还带领他们访问过北京和广州,因此,他是非常热爱中国的。
他这番话勾起了我许多记忆。我是19岁入朝作战的,当时志愿军内部有一条军令,原文我说不准确,但内容是明确的,就是志愿军在行军打仗的同时要大力抢救战地孤儿,立即送回中国妥善养护。朋友,您了解朝鲜战争吗?仅美军投掷的炸弹、炮弹,就比他们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军火总量还多。先是“三八线”附近发生战斗;朝鲜人民军打到南方;美军在仁川登陆,向北打到了鸭绿江边;中国人民志愿军跨江作战,又全线反攻过去;双方的百万大军在狭长的朝鲜半岛“拉锯”,上甘岭前沿阵地一平方米的焦土中就能筛选出400多块弹片,几乎所有城镇都被美国炸弹夷为平地,朝鲜的青壮年全都参军上前线,“为有牺牲多壮志”,许多乡村的男女比例竟然是1:8……在如此紧迫、严酷的情况下,我们这条军令,层层传达下来,也就简化成“抢救男孩”和“保留人种”了。这8个字,我今天写出来似乎不够文雅。然而,志愿军基层的排连干部、广大战士,文化不高,在枪林弹雨之中,无暇咬文嚼字,把上级的军令简化成这两句大白话,也就算抓住了人道主义的精髓吧?
真的,我军从跨江作战的第一天起就抢救男孩儿。怎样“抢”法?只要是孤儿、伤残病儿,抱上就走。对阿妈妮或阿子妈妮(大嫂)带着的男孩儿,也说服动员,请她交给我们,送到中国去读书。我军每个连队只有一名小翻译,都是来自延边朝鲜族的中学生,戎马倥偬,又限于水平,小翻译们是否做好了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也就很难苛求了。看看这些小翻译吧,他们也才十四五岁,也是男孩儿,在朝鲜战场同样流血牺牲,如果说他们的工作还有些简单粗糙,大概上帝也会原谅的。
志愿军究竟抢救了多少朝鲜男孩儿?我说不准,中国和朝鲜政府有档可查。
假定10万吧,平均年龄就像那位朝鲜作家一样,10岁左右,在中国读书,待到1958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出朝鲜时,他们可就是18岁左右有文化的青年生力军了,送回国去,正好接班!中国共产党、人民政府、人民志愿军的这项壮举,这种远见和爱心,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应该颂扬和继承的。
在欢迎朝鲜作家访华代表团的晚宴上,我因此种种而多喝了几杯。虽说“文人无行”,敝人也还不失礼貌,没讲我军“抢救男孩”的故事,万一口齿不清,给人留下个“重男轻女”的错觉,岂不弄巧成拙了。但我还是乘着酒兴说了,今天是敝人60岁生日,为此再敬朝鲜同行一杯!
酒后吐真言,是好事儿。朝鲜朋友起立鼓掌,认为这是我对他们的尊重。团长先生还当场决定,将他们带来的珍品——朝鲜画家手绘的一只釉底彩色瓷瓶,送给我作为生日礼物。
这只一尺二寸高的小口盾形宝瓶,豆青底彩上画着一株墨绿色豆秧,翠绿的叶子,嫩绿的卷蔓,更有一双深红色的豆荚。构图典雅,色彩搭配浓淡相宜,神韵如中国写意画,又融进了西洋画的立体感,烧制工艺也很精美。大家传看,赞叹不已。
“钧无双!”中方某作家叫了一声,又解释道,“河南钧瓷,因窑变,千百年来烧制的瓷器,多则多矣,却没有一件重样的。这只手绘的豆瓶也无双。”
团长先生大喜,“果然,它的名字就叫无双瓶!”
于是又有人说,“瓷无价。”
那位朝鲜青年作家说得更好,“黄金有价情无价!”
您瞧,我这个不敢过生日的“青年”,却过了个很有兴致的生日。
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命中注定,与民族灾难、战争、“文革”那样的政治运动结缘数十载。进入老年,更愿以爱心求得感情上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