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巧合。18岁的时候我在凤凰县一个地主家里借了几本书,其中一本便是沈从文先生的散文集《湘西》。当时部队正在湘西剿匪,同时发动群众“减租减息”,我这个学生兵向地主借书,他当然乐意啦。这本《湘西》使我第一次读到了沈先生的美文,我们文工团的学生兵也争相传阅,大家经常饶有兴味地谈论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故事和民俗。上个月重访凤凰,我已是满头白发了,此时再读沈先生的新版《湘行集》,就更觉得亲切、感人。
《湘行集》的前半部是通信,后半部是散文,记述沈先生60年前由北京回故乡凤凰城这一路上的见闻和感受。说来有趣,沈先生走的这条路线,旱路和水路,我也走过,而且走过好几次。只说水路吧,他是乘小船逆沅江而上。这要从湘北重镇、沅江入(洞庭)湖口的常德算起。在不通火车的年代,常德是湘西的门户,水陆码头,物资集散地,有许多“乌篷船”运货载客。湘西盛产木材和桐油,桐油是上好的防渗防腐涂料,沿江(这里还有澧水和资水,湖南的4条大江有3条发源于湘西)人民擅长造船,用桐油把船身刷得黄红锃亮。一条船就是一家人,老汉掌舵,年轻人撑篙,逆水过滩还要雇人拉纤,女人烧饭、生孩子,孩子就在船上长大,会走路时也就会游泳了,腰里拴条绦带,放到水里如青蛙。船上“应有尽有”,架起小锅煎活鱼,那女人还能搬出自酿的整坛米酒,自腌的鸭蛋、酸辣椒和腊肉来。沈先生搭乘这样的客船是不会寂寞的。
从常德出发,不远便是桃源。这里不但由于一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记》而闻名遐迩,还是丁玲和翦伯赞的故乡。湘西为什么出文人?当地作协的副主席田岚告诉我,这已经是他们的一个研究课题了。沿江西上,就是沈先生“看一年也不会讨厌”的柳林汊。沅陵从前是“大湘西”的首府(现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首府是吉首市),有唐代修建的龙兴讲寺,宏大壮观;明朝修建在县城附近凤凰山上的凤凰寺,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将军曾被软禁于此,现在寺中有张先生的塑像。过了沅陵是芦溪,抗日战争第二年,长沙大火,许多文化名人,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的部分教职员工,就是经过芦溪,或乘船,或徒步,辗转走到昆明,创办西南联合大学的,不知沈从文教授是否同行?芦溪是沅江支流武水的入江处,也叫武溪。要去凤凰,那“乌篷船”就得逆武水西行,过了河溪,进入上游,此段叫沱江,环绕着古朴典雅的凤凰县城,所以凤凰又名沱江。
今日凤凰,市区扩大,清澈的沱江不再是“环城”,而是市区内的银河了。
两岸的吊脚楼鳞次栉比,还保存着的北城门、东城门已属文物。我不知道凤凰县城始建于什么年代。但县城西边30多公里处至今还完好地保存着一座黄丝桥城堡,巍峨的城楼,城门,坚固的石头城墙,建于唐朝,我看是屯兵之所。再往西走几步就是贵州了。沈先生的《边城》写的虽然不是黄丝桥城堡,但这里也是名副其实的边城,也有渡口和吊脚楼,也有美丽的翠翠姑娘。
我们几个北京远客,应湘西作协之邀,在凤凰县城参观了沈从文故居。这是个小巧玲珑的院落,如果比较北京的四合院,只是院子小些,属于天井,别的就差不多,有大门,门房,左右厢房,正房也叫堂屋,砖木结构,细细的灰瓦,房屋的后墙代替院墙,这与北京的四合院完全一样,是很节约的建筑形式。堂屋和厢房里陈列着沈先生的一些著作和生活照片,并不多,更不全——上世纪80年代初,花城出版社与香港三联书店合作编辑出版《沈从文文集》时,许多散落的文稿就很难收集。但凤凰县政府和人民对沈从文故居是保护得很好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沈先生的弟媳住在门房,是古稀老人了,邻居悄悄对我说,“你看得出来吗?十年前她还非常漂亮呢!”我上前问好,才知道她到过北京,就说,“咱们当过邻居哩。”她问宝珠子胡同,沈先生曾住在那个四合院里,我说为了盖大高楼,拆啦。几步之遥的小羊尾巴胡同(现名羊宜宾)倒是盖起了作协的宿舍楼。
我们拜谒了沱江边上的沈从文墓碑,没有任何建筑物,墓碑也是大自然的一块岩石,石边埋着先生的一半骨灰,另一半由亲属乘小木船撒在了沱江里。县文化馆有一部录像片,记录了凤凰民众迎接沈先生骨灰由北京送回故乡的情景,青山碧水乡亲,场面极其真挚、俭朴,也就更加感人。
人杰地灵,还是地灵人杰?县委宣传部的小刘一口气数出了凤凰的几十位今古名人。她说,山水这么美,才会出息黄永玉这样的大画家。信哉斯言。
我们无意之中走过熊希龄的故居,只因为家父母与熊希龄夫妇有些关系,我才主动钻进那狭窄的小巷,去看看那几间极其破旧的危房。这里没有当做名人故居加以保护。我也不知道县政府对熊希龄这个人物的评价如何。然而他在北京是大有名气的。他当过北洋政府第一任内阁总理,后来与夫人朱其慧又资助过许多慈善事业,著名的北京香山慈幼院(现为立新学校)就是他俩出资修建的。位于石驸马大街(现为新文化街)的克勤郡王府,是清朝八大“铁帽子王”的府邸之一,民国时被熊希龄购做私宅。现在后寝山墙的柱石上还刻着“此地曾属熊希龄和其夫人朱其慧住宅,解放后将全部财产交由北平救济会”的铭文。据我6岁时的记忆,这座王爷府解放前就曾让给晏阳初主持的平民教育促进会使用,我的父母和孙伏园等人曾在此供职。而我本人还在朱其慧女士创办的景慧小学念过书。
凤凰的朋友告诉我,熊希龄晚年变卖全部家产,连这里的故居也卖了,一心资助慈善事业,身后什么也没剩下。这真是个心态和经历复杂的凤凰人物呀。看着那几间极其破旧的危房,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