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有充足证据证明姊妹公司形成人格混同时，能否要求姊妹公司对债务承担连带责任，历来争议纷纷。在信达公司诉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借款担保合同纠纷案中，经过项目组及代理律师的共同努力，四川高院和最高院两级法院以“主体混同”为由判令泰来系姊妹公司对债务承担连带责任。这是对有限责任公司理论的一次突破，达到了以审判实践弥补法律漏洞的效果，有利于最大限度地维护债权人的合法权益。
一 金玉其外的“优质”债权
2004年6月25日，信达公司商业化收购了中国银行对四川泰来装饰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泰来装饰”）的债权。收购时点本金余额为1986万元，表外利息1352.86万元。接收资料显示，泰来装饰于1999年11月12日与中国银行签订一笔金额为2200万元的借款合同，用于中国酒城娱乐会所项目的建设。另据泰来装饰、四川泰来娱乐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泰来娱乐”）、四川泰来房屋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泰来房屋”）1999年11月12日与中国银行签订的《最高额抵押合同》和《补充合同》的约定，中国酒城项目经营权（“茵梦湖”和“流金岁月”商标使用权）、项目所在房屋及配套建筑的使用权、“流金岁月”西餐厅和“茵梦湖”城市温泉商务套房的设备、改扩建与装饰工程为借款提供了担保。
项目组初步判断认为，该项目主债务人正常经营，且中国酒城为成都市比较知名的高档娱乐会所能够产生持续稳定的现金流，抵押物中既有商标使用权这样的知识产权，又有房屋、设备等不动产，应该属于优质项目，因此将其确定为优先处置的重点项目之一。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优质的项目给项目组上了记忆深刻的一课。首先，债务人缺乏还款意愿，拒绝签收任何催收通知，拒绝接待项目组的正常债权走访，并派出会所保安强行“送客”。其次，抵押合同中所谓的“茵梦湖”和“流金岁月”商标使用权根本就是虚构的，商标局并不存在这样的注册商标，中国酒城项目的房屋及其配套建筑是泰来娱乐租用的，泰来娱乐并没有抵押的权利，“流金岁月”西餐厅和“茵梦湖”城市温泉商务套房的设备、改扩建与装饰工程指向不明，装修材料部分无法单独存在，根本不具备强制处置变现的可能性。再次，虽然泰来装饰借款用途是修建中国酒城项目，但泰来装饰的投资在中国酒城的账务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反映，中国酒城正式登记注册的所有人是泰来娱乐，其经营收益和泰来装饰没有任何关系，泰来装饰除了注册地址位于成都市武侯区桐梓林村中国酒城内外，名下没有任何资产，而债务却高达上亿元。深入调查的结果让项目组认识到寄希望于债务人正常还款或者通过诉讼执行债务人、抵押资产的路子走不通，一个看似“优质”的项目却使项目组一度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二 艰难的诉讼，理性的处置
（一）另辟蹊径发现“隐形的翅膀”
既然依靠常规思路已经山穷水尽了，那么，能否转换看问题的视角获得新的突破呢？项目组在调查走访中发现，虽然泰来装饰的投资在中国酒城的账务上并没有得到任何反映，但泰来装饰的投资客观上进入了中国酒城项目却是事实。令人疑窦丛生的还有泰来娱乐与泰来装饰不仅注册地址相同，连法定代表人和网上公布的联系电话、联系人也相同。此外还有一家叫做泰来房屋的公司也存在完全相同的情况。会不会存在泰来娱乐、泰来装饰、泰来房屋三者之间转移财产逃废银行债务的可能性呢？如果这种假设成立，可否通过诉讼要求泰来娱乐、泰来房屋对泰来装饰的债务承担连带偿还责任呢？这一大胆的想法让项目组兴奋不已，仿佛发现了债务人背后的“隐形的翅膀”。项目组立即向上级进行了汇报。为了不打草惊蛇，信达公司一方面安排项目组继续与债务人接触，获取债务人的有关信息；另一方面，聘请律师对泰来装饰、泰来娱乐、泰来房屋三公司的工商登记、变更、年检、对外投资、股权结构等情况进行调查。律师调查发现，泰来装饰将历年的收入直接用于中国酒城项目的修建、装修、装饰，使得该项目的投资在2000年11月就已经超过了1.74亿元。泰来装饰和泰来房屋对中国酒城项目的投资并非通过向泰来娱乐出资的方式进行，而是直接将财产转移到泰来娱乐名下，以至于中国酒城项目资产在财务上被记在泰来娱乐名下。泰来装饰和泰来房屋对泰来娱乐投资巨大，但在股权登记上却无任何反映，三公司财产混同。截至2000年11月，三公司共有的2.23亿元资产中，泰来娱乐就占1.43亿元，而作为信达公司债务人的泰来装饰名下仅有200万元资产。与上述资产转移形成反差的是三公司债务的剥离。截至2000年底，三公司共欠借款1.71亿元，然而三公司中资产最多的泰来娱乐（资产1.43亿元）名下仅有50万元借款，大部分借款都被三公司剥离到了资产最少的泰来装饰名下，资产仅200万元的泰来装饰名下却背负了1.04亿元巨额借款。三公司股权关系交叉，实为同一主体——沈氏兄弟投资（香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沈氏公司”）投资，受同一个老板沈华源控制，三公司的财务负责人和管理人员相同，并且三公司的办公地址、电话、传真相同，甚至工作人员也以三公司共同的名义印制名片，三公司具备主体混同的基本条件和特征。三公司股权情况。
（二）将姊妹公司双双推上被告席
在掌握了泰来装饰、泰来娱乐、泰来房屋三公司主体混同的大量证据后，信达公司内部关于是否以主体混同为由起诉泰来娱乐、泰来房屋对泰来装饰的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存在不同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根据《公司法》第20条规定，只有公司股东滥用公司法人独立地位和股东有限责任，逃避债务，严重损害公司债权人利益的，法律才允许揭开母公司的“法人面纱”，要求母公司对子公司债务承担连带责任，同一投资人实际控制下的“姊妹公司”之间能否因主体混同而对彼此的债务承担连带责任不仅法律没有明确规定，理论上也争议很大，目前尚无哪个法院敢于“吃第一个螃蟹”。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揭开法人面纱制度”在实践中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包括要求母公司为子公司债务承担责任、要求同为一个股东控制的甲公司为乙公司债务承担责任、要求子公司为母公司债务承担责任等形式。《公司法》第20条规定仅仅是“揭开法人面纱制度”的一种表现形式。除此之外的其他形式虽然未见于《公司法》的明确规定，但仍有许多法律条文可供援引，这些法律条文包括：《民法通则》第四条“民事活动应当遵循自愿、公平、等价有偿、诚实信用的原则”；第三十六条第一款“法人是具有民事权利能力和民事行为能力，依法独立享有民事权利和承担民事义务的组织”；第三十七条“法人应当具备下列条件……（四）能够独立承担民事责任”；《公司法》第三条第一款“公司是企业法人，有独立的法人财产，享有法人财产权。公司以其全部财产对公司债务承担责任”；第五条第一款“公司从事经营活动，必须遵守法律、行政法规，遵守社会公德、商业道德，诚实守信，接受政府和社会公众的监督，承担社会责任。”这些条文存在的意义在于，即使公司的设立在形式上符合有关规定，公司仍不能无视诚实信用、公序良俗和分离等原则而“为所欲为”。当公司利用法人资格严重违反上述原则而损害债权人利益时，可以直接援引这些条文“揭开法人面纱”。
正所谓“不破不立”，经过缜密的分析论证，信达公司最终采纳了后一种观点，遂于2007年1月22日将泰来房屋、泰来娱乐列为共同被告，诉请四川省高级法院（以下简称“四川高院”）判决两公司对泰来装饰对信达公司的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三）推动两级法院判定人格混同
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是说服四川高院法官采纳信达公司的观点了。毕竟，在法律规定的空白地带，让四川高院的法官们同意以主体混同为由判决相关主体承担连带清偿责任并非易事，而事实是项目组和代理律师出色地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果然不出所料，对信达公司代理人提出的主体混同的观点，泰来系代理人从法律及证据等方面极力予以反驳。对方认为，1992年沈氏公司经批准注册成立泰来房屋，注册资本300万美元，从事开发、建设、经营生产用房等项目，法定代表人沈华源。1993年，沈氏公司经批准注册成立泰来装饰，注册资本50万美元，从事各类建筑的装饰设计等项目，法定代表人沈华源。1995年，泰来房屋、泰来装饰两家外资企业共同成立了泰来娱乐，从事文娱、体育、餐饮等项目，法定代表人沈华源。2005年，泰来娱乐注资泰来装饰600万元人民币使其注册资本增至1032万元人民币。泰来房屋、泰来装饰、泰来娱乐三公司依法在工商局进行了企业法人的注册。三公司虽然均由沈氏公司投资成立，但各自有各自的经营范围和各自的财务核算，始终以各自的独立法人身份从事各自经营范围项下的合法业务。三公司财务制度健全、独立，各公司之间的债权、债务是明确的，这从三公司每年的独立审计也可以说明各个公司之间是清晰独立的财务核算，各公司之间账务独立且有明确产权界限。因此，三公司不存在人格混同的情形。
信达公司代理人则认为，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虽均为有限责任公司，却受同一实际控制人支配，没有独立财产和人格，泰来装饰和泰来房屋大量财产被转移至泰来娱乐名下，与泰来娱乐形成财产混同和主体混同，泰来娱乐和泰来房屋应当对泰来装饰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四川高院认为，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股权关系交叉，实际均为沈氏公司出资设立，沈华源作为三公司的董事长，对公司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沈华源对此本应依照诚实信用和权利不得滥用原则，严格遵守财产分离原则，尽力维护法人制度和公司利益。但本案中，沈华源无视三公司的独立人格，滥用对公司的控制权，将泰来装饰借款大量投入泰来娱乐中国酒城项目；在未办理工商变更登记的情况下，将泰来娱乐对泰来装饰欠款7392万元和对泰来房屋欠款1086万元转为两公司对泰来娱乐的投资款，且2003年以后泰来装饰对泰来娱乐的投资只有2795万元，泰来装饰的3597万元投资款去向不明；将中国酒城项目的经营收益用于支付泰来系名下所有公司的房租、水电费、员工工资；将沈氏公司对泰来房屋的投资用于支付中国酒城项目设计费；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还共同为泰来装饰借款还本付息的情形均表明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人格和财产持续发生混同。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均认为对“流金岁月”及“茵梦湖”项目的资产享有处分权，以并不存在的泰来集团名义向贷款人出具函件，致使贷款人也无法区分三者间的人格及财产。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在同一地址办公、联系电话相同、财务管理人员在一段时期内相同的情况，也是沈华源滥用控制权、公司人格混同的表现。泰来装饰无法偿还到期大量债务，损害了贷款人的合法权益。沈华源以其对公司的控制权，利用公司独立人格来逃避债务，违背了法人制度设立的宗旨，违反了诚实信用和公平原则，故一审法院四川高院于2007年12月7日以（2007）川民初字第17号《民事判决书》判决泰来娱乐和泰来房屋对泰来装饰的债务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2008年1月21日，泰来装饰、泰来娱乐、泰来房屋三公司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至最高法院（以下简称“最高院”）。最高院审理认为，三公司表面上是彼此独立的公司，但股权关系交叉，均为关联公司。此外，三公司均为沈氏公司出资设立，沈华源作为公司的董事长同时身兼三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其对三公司所做的上述行为使得各公司之间已实际构成了人格混同，严重违背了法人制度设立的宗旨，违反了诚实信用和公平原则，损害了债权人的利益。因此，最高院于2008年9月3日做出（2008）民二终字第55号《民事判决书》，对原审判决予以维持。
三 回收的不仅仅是债权
（一）历时四年终获债权最大化回收
泰来装饰诉讼案不仅牵动着当事人各方的神经，也得到了法律界和投资者的高度关注。而早在一审判决做出之前，信达公司就在酝酿着新的处置时机。毕竟，对不良资产处置方而言，所追求的不仅是胜诉判决和司法正义，也应当实现手中不良资产的保值增值。
一审判决做出后，对方立即提起上诉，请求最高院改判。而一些社会投资者也看到了该项目蕴含的商机。项目组分析后认为，此时二审判决尚未做出，最高院是否会接受信达公司及四川高院关于主体混同的观点尚存在疑问，对方当事人也一定会利用在最高院诉讼的机会力争翻案。也就是说，案件虽然一审胜诉，但案件发展仍然存在变数。此外，根据项目组的调查，泰来装饰、泰来房屋、泰来娱乐名下的资产非常有限且价值很低，包括营业用房在内皆属于租赁资产，三公司名下欠债合计高达数亿元，加之债务人长期在成都经营高档娱乐场所，各种社会关系广泛复杂，在诉讼过程中就数次发生债务人发动其员工及欠款单位人员围堵信达公司在当地办事处的群体事件，执行前景不容乐观。考虑到已有投资者对该户债权表达了投资兴趣，采取公开拍卖的处置方式既有利于化解社会矛盾，也有利于在公开市场中最快和最大限度地实现债权回收。
在项目组的努力下，泰来装饰项目最终于2008年底以2000万元拍卖成交，加上该项目在拍卖前已回收的40万元，累计回收现金2040万元，按购入债权计算回收率为100.69%，最终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二）债权处置获得理论和实践突破
终审判决做出后，最高院对该案予以高度重视并用以指导全国法院判案。当泰来系姊妹公司利用公司法人人格独立制度严重违反诚实信用、公序良俗和分离原则而损害债权人利益时，法院采用“揭开法人面纱制度”，以审判实践弥补法律漏洞，使债权人的合法权益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也是对有限责任公司理论的一次重要突破。该案判决已作为2008年第10期公报案例全文刊出，用以指导全国法院判案。
一审法院四川高院也在2008年11月3日向媒体通报了该案，该院民二庭相关负责人表示，在法律无明文规定的情况下，四川高院创造性地判令姊妹公司之间承担连带责任，是对有限责任公司承担有限责任理论的突破，有利于打击一人成立多个公司恶意转移资产、逃废债务，达到了以审判实践弥补法律漏洞的效果。
四川省内主流媒体《成都商报》和《华西都市报》均对该案进行了大篇幅报道，对该案的社会意义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另有多家网络媒体对该案判决予以转载和热评。
泰来装饰项目虽然最终以拍卖形式回收了债权，但其终审结果却具有很高的判例价值：一是理论创新。在某种意义上，该案起到了定纷止争的作用，进一步完善了“揭开法人面纱”的理论；二是制度创新。虽然我国不是判例法国家，但最高院的判决对各级法院具有指导示范作用，法院实行的“错案追究制度”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示范效应，该案事实上达到了以审判实践弥补法律漏洞的效果；三是有利于打击无良商人逃废债务，进一步增强对债权人的权利保障；四是对资产公司处置同类项目债权具有参考和借鉴作用。
四 大胆突破与审时度势的启示
该案例对不良资产经营的启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债权日常管理中应当注意深度发掘债务人的社会关系，密切关注债务人资金流向等情况。如果发现债务人与其他民事主体存在股权交叉、往来账目不清、人员交叉、资产在关联公司之间非正常转移等情形，可以根据该判决的精神诉请相关民事主体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2.该案关于姊妹公司因财务混同而彼此承担连带责任的观点同样适用于子公司与母公司之间。如果发现集团公司内部存在母公司将资产转移给子公司以逃避债务等情形，可以依据该判决的精神主张主体混同，并要求子公司对母公司的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3.该案也说明了在资产处置中要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关键时候不妨打破常规，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思路决定出路，思路变了，解决问题的路径也许就豁然开朗了。
4.大胆突破还需和审时度势相结合，正所谓“不审时则宽严皆误”，不良资产管理和处置需要研究不良资产市场自身的规律，恰当地把握节奏，才能最终实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双丰收。
项目组主要成员：李晋、王绍华、袁炜
案例整理：李晓彬、张明勇
广东宁乐温泉高尔夫俱乐部债权重组案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