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师约会》这部小说集放在案头快一年了。对像莫言这样的实力派大作家,我素来有所关注。只是近年来,我的主攻方向定位于评论和散文,阅读小说越来越少。我常常把阅读小说当作紧张工作之余的休憩方式之一。这部集子汇集了莫言1990年至2005年十六年间公开发表的短篇小说,比砖头还厚实三分,洋洋洒洒四十万字。我原计划读完大半部分就算了事,谁承想居然逐字逐句地读完了。
朱向前如此评价莫言小说的语言魅力:“读莫言的小说,你可以从任何一页的任何一行读起,它首先征服你的并不是故事和人物,而是那语言本身。那一个个字都像是在叫着喊着,笑着跳着,活鲜鲜水灵灵地来拉你,拽你,不知不觉你就跟着它们扑进了那一片语言的精彩斑斓波浪,心旷神怡地遨游起来。”
莫言短篇小说的语言夸张、乖张、生动、俏皮,传神、大胆,还有或浓或淡的华丽色彩。莫言的文字的美首先体现在形象思维方面,形象而颇具质感的生物名称、传神的动作,还有大量绘声绘色的比喻比拟,以及通感手法的运用等等,为莫言小说构造了无法言传只可意会的语言魔方。所以,莫言的小说读来十分过瘾,但是读者在幽默搞笑的享受中见出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东北乡,他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高密东北乡的山川河流鸟兽虫鱼滋润了他的文学,那里的民间传说民歌俚语为他的小说提供了绵延不绝的创作源泉,深厚的群众基础为他的小说语言创造了绝妙的条件。莫言非常乐意与广大劳苦大众打成一片,他曾经说过,“作为作家,如果要想自己的创作保持一种生命力的话,要在语言方面尽量少的重复自己,并且使语言继续出现新的创造气象的话,确实还是应该有意识地多跟下面的农民群众接触……民间的没有经过加工的语言,我想才是文学更应该重视的。”
莫言将俚语的韵律节奏借鉴到小说语言中,读起来趣味盎然。莫言不仅擅于通过景物描绘来渲染烘托人物心理,以此推动情节发展;莫言还擅于通过简短的人物对话、举手投足以及神态描写,三言两语就勾画出人物性格特征和精神面貌。
莫言小说夸张、荒诞的风格与莫言出生的年代有关。莫言出生于20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们那一代人亲身经历了知识青年下乡、“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特殊年代的事情。在那些年代,无可避免地发生了许多荒诞离奇而又见怪不怪的悲剧。这些荒唐悲剧事件在莫言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痕,成为莫言小说的荒诞题材的客观来源。莫言选择了象征、意识流以及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写作手法,将他对“高密东北乡”父老乡亲的爱恨交织,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高密东北乡贫穷落后的困境让莫言心痛,父老乡亲的愚昧、麻木、鄙陋、粗俗让莫言由衷痛惜。小说《粮食》中的“伊”因难忍饥饿偷了黄豆而被好色的王保管侮辱,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各种巧妙办法逃脱王保管的搜身,使得“婆母得享高寿,孩子发育良好。”《枣木凳子摩托车》刻画了农民顽固不化的品性。木匠张小三的父亲在枣木凳子遭到淘汰完全没有销路的情况下,依然固执己见地坚持制作祖传的枣木凳子,这种执拗保守让人可笑可恨。《地道》的题材是农村计划外生育,关乎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生育多胎的农民方山为了光宗耀祖、繁衍后代,专门挖掘了一条地道作为逃避计生工作人员追查的手段,在付出房屋被推倒的代价后完成了夙愿。小说真实再现了农村计划生育“吊颈不解绳,喝(毒)药不接瓶”的轰轰烈烈的壮观图景。《翱翔》写的是农村换亲的悲剧,麻子老光棍洪喜娶了俊俏的燕燕,他如花的妹妹杨花屈身嫁给燕燕的哑巴亲哥哥,为反抗悲苦的命运,燕燕吓跑了,变成小鸟飞到松树林的一棵老松树上。跑了新媳妇,是整个高密东北乡的耻辱。村里的尊长铁山老汉派人请来了燕燕的家人,还振振有辞地请来警察保护洪喜的合法权益,包办婚姻几乎成为顺应道德、合乎法律的光荣神圣的事情!在莫言夸张式的黑色幽默叙述中,读者看到了高密农村封闭丑陋的伦理道德观和荒唐愚昧的意识形态。《普通话》中踌躇满志的解小扁因在学校推行普通话,遭到普通村民的强烈反对,连她的老师高大有也心生妒忌并极力排斥,但是却受到学生们的热烈拥护。和解小扁过从甚密的学生小青突然喝毒药死了,生前在笔记本上莫名其妙地留下一首政治色彩浓郁的反对普通话的新诗:“俺是山里娃,说啥普通话?满嘴大白话,皇帝拉下马,只要思想红,照样干革命。”正好赶上批判阶级路线回潮,联合调查组下来来到了柿子沟,漂亮活泼的解小扁被运动整成了精神病。在《普通话》这篇小说中,莫言对那个特殊时代残酷的政治运动进行了辛辣而犀利的讽刺,读来不禁让人扼腕叹息。
关于莫言小说反映农民的“劣根性”,高密的一位莫言小说研究者写道:“莫言是创造的精灵,是艺术开拓的先锋,《月光斩》自有它的新的象征,新的意义。《月光斩》不仅写了我们向往的侠客精神,而且还揭露了民众的不易察觉的惰性……”
有作家指出:“莫言擅长叙述感人肺腑的悲惨故事,来揭露原始人性的残忍和现实生活的严酷……在莫言看来,人的生命并不会因为其惊人的忍耐而显得高贵。”看完小说集《与大师约会》,我也认为他的小说比余华冷峻冷酷,缺少一股温馨的情怀。余华的小说绝望与希望兼收并蓄,给予读者温暖的感受,创造一种悲喜交集的意境。莫言的乡土小说的格调与沈从文的截然相反,沈从文是把消极粗鄙的东西淡化,并融入真善美之中,让读者在“人情美和人性美”中陶醉;而莫言是把残酷的东西血淋淋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触目惊心、思深忧远。莫言对故乡父老犀利辛辣的讽刺,是基于对高密东北乡的深切的爱意。这正是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莫言小说的魅力还在于它写出了人物的原生态欲望需求。譬如《冰雪美人》和《普通话》这两篇小说主人公“我”对“孟喜喜”和“解小扁”的原初的爱恋与依恋,让读者由衷为之心醉神迷,唤起人们心灵的共鸣,让人感同身受,颇有“在场感,”极具艺术感染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莫言将男人对年轻貌美的女性那种渴望与钟爱表现得入情入理,入木三分,纯洁而又神圣,没有丝毫亵渎之意,让人不知不觉间涤荡灵魂、陶冶情操。《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将普通男人爱美之心勾勒到极致。一大群男人被身着古装的骑驴美人所吸引,在都市街道上紧紧跟随在她后面,导致城市交通严重堵塞,交通部门出动大批警力警车均无济于事,亦无法阻挡广大群众的爱美之心。在这部小说集中,浓墨重彩地刻画青少年时代懵懵懂懂的爱恋的小说还有《初恋》和《养兔手册》等篇章。
评论家余旸在《文学报》这样点评莫言短篇小说《与大师约会》:“莫言小说向来有两大优势:一是他讲叙传奇故事时那种荡气回肠的叙述魅力,二就是那种泥沙俱下感觉淋漓的华彩语言。……单就这个篇幅有限的短篇来说,一方面,语言的‘收敛’使莫言早期恣肆的野气被大大地‘节制’了,但与此同时,他对浪漫形容词挥霍使用的偏好却仍保留着,并在语言‘节制’整体的衬托下成为显眼的缺陷,致使小说留下了压不住的虚浮之感。”
事实的确如余旸所言,华彩语言是莫言小说的一大特征。我以前很讨厌作家使用华彩语言,但是我读了莫言用华彩语言写的小说之后,居然被深深吸引。我发现这除了莫言慑人心魄的叙事魅力与神奇诡异的想象之外,还跟莫言小说的耐人寻味的思想性有关。
莫言说过:“短篇小说更体现一个作家的才华,更能让人思维,体现思想深度。”说句实在话,对那些出过长篇小说,动不动就言谈自己正在构思准备写作两三部长篇小说的作家,我颇为反感。难道只有长篇小说才能全方位体现一个作家的才华?殊不知中短篇小说更能磨砺出一个作家的才情和潜质。著名作家陈忠实便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主攻中短篇小说,到目前只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白鹿原》。莫言在中短篇领域也颇有建树,是一位严肃的纯文学作家。莫言短篇小说《火烧花篮阁》就是一篇批判现实主义之作。这篇小说写的是城市建设题材,锐意改革的新任市长因倡议烧毁政绩工程的象征物“花篮阁”而心安理得,却受到政府各界官员的反对以及劳苦大众的竭力阻挠,市长为民做实事好事的美好愿望终究破灭,市长为此困扰,终于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无论他怎样努力地不落俗套,都会变成对时下流行小说的拙劣模仿。”
莫言的小说汪洋恣肆,洒脱俊逸,读来感觉酣畅淋漓,荒诞而又逼真传神。在这部小说集中,我很喜欢《神嫖》。《神嫖》塑造了一位潇洒人物季范先生,这位老先生家财万贯而乐善好施,颇有仙风道骨,遇事过目不忘,因受他慷慨行为的影响,导致了“高密东北乡出去的叫花子抽血卖也要制套新衣穿上,像走亲戚一样……”。季范先生花钱如流水,他还好嫖。大年初一,嫖瘾大发,遂差使家奴到烟花胡同请来了二十八位妓女,季范先生幽默地形容是“二十八宿下凡尘”;然后广发英雄帖,盛邀各界名流前来赴会,季范让二十八个妓女脱光绫罗绸缎,在红毯上排成一行,他赤脚在她们肚皮上走了一个来回,让众位宾客垂涎欲滴,最后却赏赐每个妓女一百块大洋,派车子将她们遣送回去。莫言在这里过了一把浪漫超脱的传奇瘾,《神嫖》借鉴并达到了庄子的“逍遥游”那种精神境界。
我比较认同著名评论家於可训对莫言小说的定位:“先锋实验性”。莫言小说明显具备先锋特征,这跟他熟练掌握并成功借鉴拉美、欧洲文学思潮密切相关。归根结底,我认为莫言应该算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言是思想派的作家,这使我隐隐约约觉得他的作品跟鲁迅先生是一脉相承的,莫言的象征寓言传奇式魔幻现实主义,让我认为这是他“多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确凿的证据。莫言的小说在可读性、艺术性、思想性上均达到相当的高度,这着实难能可贵。难怪美国《时代周刊》对莫言小说赞不绝口:“莫言由于英译短篇小说集《师傅越来越幽默》的问世,可以判定他是诺贝尔大奖的遗珠。莫言说故事的神奇天分,让西方读书界几乎为之倾倒。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实力方面,莫言可以说是中国内地当代作家中的首要人选。”
每位伟大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故乡。梭罗以全部的爱情将他的天才贡献给他的故乡瓦尔登湖,鲁迅将自己的满腹才情献给了精神故乡绍兴,沈从文把满腔热情献给了精神故乡湘西凤凰,那么,莫言的精神故乡是哪里呢?莫言的精神故乡就是那让他魂牵梦绕的“高密东北乡”。莫言的小说为“高密东北乡”雕塑了一幅幅五彩斑斓波澜壮阔的精神图景。在这一幅幅图景中,莫言表达出对“高密东北乡”父老乡亲悲喜交织的爱恨,对高密乡亲的劣根性所作的无情鞭挞,对高密农村的精神建设、经济发展寄予了深切的希冀。莫言希望高密乡早日迈入小康社会,那里的乡亲精神面貌跨上新的高峰,祈愿真实善良美好成为“高密东北乡”人的主旋律。
(原载《文学教育·上旬刊》2011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