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德意志这个国家来一个概括,人人都感到很难,大概是因为德国人总是不像其他民族那样服从逻辑法则。说实在的,只有关于德国人的两种概况陈述是明智的,但这两种概况有几乎可以认为是警告人们不要去作概括结论:第一种是塔西佗对德国人下的定义,认为是一个“独特的、没有混杂的种族,他们谁也不像,有的只是其本色”。第二种是托马斯·曼的一段话,他写道,“德国人确实是难加断定的民族……谁力图按照西方的意识观念……去改变德国,等于试图夺走德国的最精华和最重要的特征,夺走德国所具有的令人困惑的天赋,即其民族的本质。”如果一定要比较准确地描绘出德意志民族特征,那仍需追本溯源于它的演进的历史。任何一个国家的民族文化、民族性格、民族精神都与它的历史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更好地理解德意志民族的特征,可以先从它的发展特征入手。
德意志历史是独特的,首先表现在其人口从未获得过民族的同质性。在德意志历史上,文化和政治生活中心是不断变化,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从一个王朝到另一个王朝。第二个特点是地理上的,其他欧洲主要民族国家,都是在有明确界限的地理范围内发展。而德意志民族的情形却不同。在它的北部、西方和南部虽然有天然的疆界,但是日耳曼部落的扩张和混合却使这些天然的疆界未能演变成政治的疆界。东部的疆界是开放的,经常受到各种部落人群的攻击,成为经常动乱中的一个缓冲地区。
(一)
由此说明,德意志的演进过程具有独一无二的特点。一般情况把民族的演进分为四种类型:一是放射型,一个民族由一个核心向外扩展。意大利由罗马发展而来,西班牙由卡斯蒂尔发展而来,法国由法兰西岛而来,英格兰由其南部而来,瑞士由最初的三个州而来,美国由最初的十三个州而来。二是转化型,即由原始的、“不发达的”、已形成民族的种族集团在19和20世纪的智力、社会和技术潮流的革命化影响之下,而转化为现代民族。较小的斯拉夫民族和匈牙利的起源就是如此。今天我们在亚洲和非洲被解放的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那里也正看到类似的转化。甚至可以说,俄罗斯就是通过西欧思想的革命化影响而成为一个现代民族的。三是分裂型,一个地区性群体从一个较大的单位分离开来。如葡萄牙。四是向心型,从边缘向中心发展。实际上,这就是德意志的独一无二的发展历史。
为了更好地理解德意志发展的特征,可以将它与罗曼语各民族的演进加以比较。罗马是个典型,它的发展与有生命的万物的自然生长一样,是按照有机序列的模式前进,由一个核心细胞向外不断扩张而发展的。罗马起初就是一个小小的、发展不完全的城市中心,随后通过在一系列与相邻的民族间的冲突及其对外部世界所作出反应中,扩展其领土和文化的统治,而这种防御性行动又转变为进攻性的征服。经过吸收和合并越来越多的领土,使罗马逐步扩大,直到其广阔范围足以创造出一种它自己的文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共和国,就是由罗马人的商业或贸易中心演变而成的,是罗马的直接产物。同样法兰西和不列颠(它们是前罗马行省)也是循着罗马模式发展的。它们都是在主要的居民密集的城市周围发展起来的。这种大都会的发源地从社会、文化和理性上决定了它们的民族的历史。在这些国家,贵族建立了城市生活,“文雅”和“教养”成为规范。在罗马,贵族起源于城市,并随城市的发展而发展。在意大利的城市中,贵族与自由民混居杂处。在法兰西和不列颠,统治者们强迫那些桀骜不驯的封建显贵们居住在城市,并参与朝廷事务。这种城市生活陶冶了贵族们的生活方式,提高了他们的艺术鉴赏力,并逐步习惯于运用才智。宫廷社会确定了国家的风气,并形成一种具有统一作用的民族传统。
德意志的发展则恰恰相反。没有明确界限的边界和罗马帝国的遗产,是德意志早期的历史。而在几乎整整两千年中,它建立一个民族中心的反复努力都失败了。1871年终于取得了表面上的民族统一,而到1945年又被取消了。主要的城市居民,民族朝廷,民族传统,民族文化都没有得到发展。结果是,德意志从未取得象其他民族那样建立起对欧洲的政治和文化具有霸权性的那种集中权力。
在研究德意志演进过程的时候,一个极为重要的异常之处应引起注意。这一异常之处深刻地影响了德意志人民的精神和特性。所有欧洲民族,包括西边的和东边的,都是在其自身的领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不论这些领土是怎样的狭小。他们的发展都是由自己的直接利益决定的。只是在他们取得了他们的同一性之后,其文化发展才具有欧洲的和世界的意义。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这些国家在进入自觉的历史时期以前,就天然具有了民族的特征。而德意志则是另一种情况,它是在不完全属于自己的基础上开始的,它是从具有世界性的“罗马”帝国的基础上开始的。虽然德意志人为了这个理性的目标经历了长期的努力奋斗,但一个统一的、真正的德意志人的德意志从未形成。
(二)
若干世纪以来,德意志人就知道他们国家和许多较为幸运的欧洲其它民族相比,所处的与众不同的状况。在1918年的失败(这次失败结束了第二帝国的凯旋行进)后,德国人力图编造一套对于他们过去的新的解释,以克服这种古老的自卑情结和补偿多次的民族失败。这种解释吸收了许多古老的民间传说,理夏德·瓦格纳复活了的日耳曼神话,以及戈平瑙物种族理论。瓦格纳的《拜罗伊特书简》在德国传播了戈平瑙的理论,而这一理论又被整整一个流派的德国考古学者和人类学者加以进一步的发挥。这种新的解释试图把德意志的民族缺陷转变为北欧人种族的优越性,实际上,是采取把这种缺陷诿过于其他民族的办法来为之辩护。
在这种观点看来,德意志的特殊情况,是由于德意志人民的突出的北欧人特性和这种特性中所固有的品质造成的。北欧人被描绘成爱好冒险的天生的战士。他敢于向前进途中碰到的一切凶恶势力挑战——巨龙、死亡和魔鬼。他的生性和天职就是进行征服,因而也是一个离经叛道者,他不能使自己去适应现代中产阶级文明的那种无聊的生活方式。
这种解释集中了若干主题。有瓦格纳作品中的非基督教时代的人物:齐格弗里德、帕西法尔、特里斯坦;有与巨龙作战、进行远征和寻求冒险的中世纪骑士,如丢勒版画《骑士、死神与魔鬼》中的骑士;还有使人想起尼采的超人和“金发野兽”。
这种北欧英雄形象中,还吸收了另外两个传统人物形象:德意志的米歇尔和浮士德博士。两者都反映了德国的情况。齐格弗里德是背后中了暗箭而死的,帕西法尔被看作天真而易于受骗上当的人,他对这个邪恶伯世界的阴险狡诈之道全无所知。这种天真无辜在德意志的米歇尔身上人格化了,这是一个善良真诚、对人深信不疑的笨伯,戴一顶象征他昏昏然和行为呆滞的睡帽。正是这个人不断地受骗上当,不断地遭人愚弄。德国人常常在这个角色中看到他们自己。一切不幸都归之于别人的欺骗:诡计多端的犹太人,背信弃义的英国人,背叛变节的意大利人,如此等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失败被归咎于背后中了暗箭。德国军队的努力据认为是遭到了犹太人或敌对分子的暗中破坏。
德意志的米歇尔代表了北欧英雄较低层次的方面。浮士德博士则代表一种较高级的形象。他是一位有理智的探险家,他要征服宇宙,探测自然的奥秘,揭示过去和未来的答案,从而超越一切人类的限制。他是北欧版的从天上窃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他贪求超越世俗的神圣力量,他甚至与魔鬼订立了条约。歌德把这个邪恶的术士式的人物改造成了现代人的象征,而施宾格勒则把它与北欧人类型等同起来。对施宾格勒来说,北欧人与浮士德式的人是一回事。
德意志人的这种自画像并非毫无根据。德意志人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民族,没有他们作出的贡献,西方人的发展是不可以想象的,而他们的贡献又是他们力图逾越人类局限倾向的直接产物。由于缺少既定的约束和传统的人类共同体的意识,德意志人缺乏一种共同体给予其成员的赏识。他们在善和恶两方面都爱走极端。为了成就事业和达到目的,他们能够不惜牺牲自己,因为他们的自我中并无抵柱,是外在的目标——思想或物质——在支持他们,给他们以安全感。他们在无视现实,一再地上当受骗,不是被人欺骗,就是被环境捉弄。
这就是德意志人自画像中包含的真实成分,这些成份被怨恨和自我扩张扭曲了,就像那幅自画像可能被扭曲一样。其中特别明显的不真实的东西,是他的种族因素,即德意志人的“北欧”品质。德意志人同其他任何欧洲民族一样,是不同的种族群体的混合体。他们吸收了凯尔特人、斯拉夫人、马扎尔人、地中海人和所谓阿尔卑斯人的一些成份。德意志人有北欧即日耳曼人的血统,在其他所有欧洲民族甚至北非的帕帕尔人部落也有。在平和稳健的斯堪的纳维亚人那里,这种北欧血缘在体格上更为明显。这些维金人纳后裔们成功地组成了独特的民族,而在他们取得民族同一性之后,从未梦想去建立一个北欧人的世界帝国。德意志种族理论的先驱戈平瑙在法国贵族中颂扬,他认为日耳曼是征服者的后裔。但他决不认为德意志人是种族优秀的典型,他认为在他们身上日耳曼特性已不再占优势了。理夏德·瓦格纳也未自称他所了解的德意志人主要是日耳曼血统的。他和他的纳粹党信徒所要求的,是实现北欧化,即恢复北欧品质。德国各种族群体的复杂混合,显然使这一点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