攫春楼。
天下风月第一楼。
黑底烫金的牌匾后面,冲天耸起一座约十几丈高的巍峨大厦,此厦飞檐斗拱,勾心斗角,装帧得极为典雅考究,显示着主家的富有与尊贵。
春茗踽踽来到攫春楼前,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但见进进出出之人,尽皆衣着华美光鲜,气宇轩昂,非富则贵。看似公子阔少,商贾文士,地主财东……不一而足。披红着翠的姑娘迎来送往,彬彬有礼不卑不媚,行止也颇为得体。从外头看,这哪里像青楼,简直就是一座高级寓所在大宴宾客呢!
春茗移趾过去。一个头戴凤钗、面若桃红十五六岁的姑娘从人堆里抽身出来,冲着春茗略一欠身,嘻嘻笑道:“这位姑娘——今儿个这日头怕是打西边出来了——姑娘,不怕你笑话,虽咱攫春楼号称天下第一楼,但接待的都是清一色的男客,接女客怕是不成的……。”说时,面上露出难色。
“我……找人,找你家妈妈。”春茗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稍一抬头又慌忙低下,自顾搕着衣角缝儿。
攫春楼的姑娘心领神会,莞儿一笑,拉起春茗的手:“走,我带你去找曹妈妈。她心肠极好,到时你装得可怜一些,估计她会收留你。”
春茗一声不吭的跟着,那姑娘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女孩子家头回来这种地方,是怪不好意思的——对了,我叫彩屏——想起我十岁那年被卖进来,还不是怕得要命,不吃不喝不睡不拉,成天的哭,直到眼睛哭肿嗓子哭哑,怎么着,还指望谁会拣几句好听的话来安慰你?没门!等时日一久,再没个精气神儿去闹腾了,还不和楼里姑娘的一样乞食揽活儿?我说人呐,一句话,安身立命顺其自然,莫作非份之想——想了也是痴心妄想!要怪就怪自己打娘肚里就没投个好胎,今生今世享不了那泼天富贵。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活法,这都是命啊,强求不来的。不过我觉着奇怪,来这儿的姑娘十之八九是不会主动找上门的,你一个斯斯文文的姑娘怎么就会……”说时转过头,惊讶的瞅着春茗,像瞅稀罕物件似的。
春茗一怔,嗫嚅着说不出话。忽然,彩屏在春茗的手心紧捏两下又立马松开。一个体态丰腴、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立在她们面前,彩屏径自扑到贵妇人身上,嗔声娇气道:“曹妈妈今日吉星高照,呆会儿一定要来谢过我呀!”
曹妈妈正自纳闷,这里无端出现个面儿生的姑娘是何道理,冷不丁又被彩屏这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兜头一忽悠,心里头就像窝了一团棉絮似的扯不清白,两眼一瞪佯怒道:“呃,我说小蹄子,大清早的你一惊一乍,给我瞎报哪门子的喜呢?”
彩屏嘻嘻一笑,凑到曹妈妈耳边,道:“给你送财神来了,合不该谢我么?”
曹妈妈眉头一跳,显得更加迷糊,忙问缘由。
彩屏顺手牵过春茗,道:“这是咱本家妹妹,自愿入籍投奔妈妈,妈妈你看收是不收嘛!”说时托起曹妈妈的手撒娇似的左右乱摇。
曹妈妈乜眼一看春茗,但见这可人儿皓齿明眸,肤如凝脂,发似黛丝,身材隽秀挺拔,婀娜多姿,端的一个美人胚子,只脸色稍稍苍白了些,这不过是在外头挨饿受冻熬活的。当下心花怒放,不住的点头称好。
“叫甚么名儿?哪里人呢?”曹妈妈笑眯眯的问。
“我**茗,山西运城人。”春茗局促不安,声若蚊蝇的回道。
“你抬起头说话,别不好意思,俗话说‘一回生二熟’嘛,来久了住惯了也就不那么害臊了。”曹妈妈瞧着春茗怯懦委顿,心里略觉不快,“虽说士农工商三百六十行,咱们不在此列,没有名分,咱也大可不必自惭形秽啊!咱们是人也要活,咱不偷不抢不拐不骗,咱打开大门循着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凭甚么咱就低人一等?那起子男人要来玩,玩过以后又要自命清高,作践诋污咱,真她娘的不是东西!”曹妈妈越说越气,脸涨得通红。
彩屏见曹妈妈越扯越远,似乎没完没了,心下焦急,瞅着个话逢忙插言道:“妈妈说得在理,咱楼里的姑娘晓理通事,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就从没个作践自己的。没有名分,咱不可以自己给吗?非要等到别人像施舍要饭的那样赏给你?咱干的是第三百六十一行,对不对?”
曹妈妈心里“扑哧”一笑被逗乐了,却在俩丫头面前故意拿大,面儿上不肯带出,因继续板了脸,款款说道:“所以咱要求楼里的姑娘挺直腰杆儿做人,咱就未必比那起子看似道貌岸然,实则丧尽天良的男人更加下贱卑劣!咱坦荡磊落,容不得他们欺蔑!相反那起子男人倒是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是自尊冷峻,他们就越是敬你爱你,男人那些个五脏六腑花花肠子,我算是摸清了、看透了!”
彩屏虔诚的聆听曹妈妈的训诫,唯唯称是。春茗听得既新奇又迷茫,如坠五里迷雾似的,昏头胀脑不知所云,也跟着迷迷噔噔的点头不迭。
“春茗,春茗……”曹妈妈反复品咂,像嚼着一截牛筋似的,“果然是良人家的女子,名字固然是好,但在这里怕是不成的,得改个响亮的名儿……嗯,就叫蕴岚吧,含纳山之灵气,吐不朽之光华。妈妈寄予你厚望,希望你能有超凡脱俗的表现吧。将来打出名头,攫春楼这块金字招牌,恐怕也要仰仗你的声名地位扬名立万了。”
曹妈妈讲得煞有介事,彩屏听了却暗自好笑。俗话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吧,曹妈妈这话儿怎能千篇一律呢?当初对自己讲这话时,还真被感动得五内俱沸,现在想来真是既可笑又酸溜。心里冷冷一笑,面儿上却若无其事,佯装非常赞赏的姿态道:“妈妈起的名儿真是好呢,既好听顺口又有意趣儿。春茗,还不快过来谢过妈妈?”
“谢妈妈,妈妈起的名儿,我很喜欢。”春茗应声福了一福,感激道。
“现在是蕴岚了,小蹄子尽不长记性!”曹妈妈呵呵轻戳了彩屏一下,显得非常满意,“蕴岚啊,妈妈也没啥多说的,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跟着姐妹们好生学、刻苦练,尽心用力,没个不成的——彩屏,蕴岚先交给你带着,饮食起居你要费点心照应着,若有个不是处,妈妈是不依的,明白么?好了,去吧。”
彩屏觑向蕴岚狡黠的眨了眨眼睛,好像曹妈妈立时会反悔似的,旋即捉住她的手一溜烟跑了,留下一串风铃般的笑声,在厅堂里叮叮咚咚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