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
悠扬的筝音带着空寂,断断续续,忽儿强忽儿弱,潺潺地在空中萦绕着。
忽而缠绵如弱水东流,忽而高亮云丝牵月。
银色的月光荡涤尽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辉色。天地之间,以及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都显出一片澄澈空明。
听到筝声,雅兰停住脚步,仰首望向天空中的明月。
月朗星稀,天空中只有几丝若有似无的云彩伴随着银盘似的月儿。
今夜,月娘是寂寞的,她也是孤单的。
而月下抚筝的“她”,想必也是孤独的吧!
雅兰突然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她”,何曾孤独?从来都有她的仇恨,有她死去夫君的亡灵陪伴着她,她何曾孤独过?
只怕在“她”的心里,活着的人的陪伴,永远及不是那个死去的亡灵来的亲切甜蜜。
更何况,现在还有两个!两个亡灵的陪伴。
这样想着,雅兰便勾着嘴角笑起来,笑得像个顽皮地做了坏事的小孩子,笑容里却又带着无言苦涩。
雅兰并不怪母亲的再嫁,她不能接受的是她对活着的人的冷酷无情。无论是对雅兰,对真心爱她的兰酋长,对每一个人。
即使对娇小可爱的墨兰,她所付出的母爱,甚至及不上从小看护她们的老嬷嬷的是分之一。
兰夫人所有的女性感情,好像都随着雅兰死去的亲生父亲消亡了。
她早忘了,为人母为人妻所要付出的情感,她的心已随着仇恨而死亡。
雅兰从小看到的母亲都是冰冷而严酷的,她看着雅兰的目光,从来都是冷漠而无情,还有一丝遗憾与恨意。
雅兰与她无缘相见的亲生父亲有几分相像,母亲唯一对她露出温情的时刻,便是在她的脸上寻找另一个往生之人的影子。
想起那天母亲痴柔的样子,雅兰又苦笑了一下。
她的出生是不受期盼的吧!
刚出生便没了父亲,在迷信的人眼中是克父之命,是她的生,造就了父亲的死。
如果她是一个男身,肩负复仇的使命,能够传承香火,或者可以抵消这一项罪责。可是她偏生是个女子,连父亲的姓氏,母亲都懒得给予。
既然不能传承,多一个用那个姓氏,又有何用?
然而,焉知不是父亲的死,成就了她的生?
雅兰在寂寞的月下冷冷地笑了。
愚蠢的世人,又何以的妄加评判老天所赐予的生命的价值?
月色如旧,筝音依然。雅兰却已无心再驻足欣赏,顾影自怜。想到白天的情形,明天的宴会,她确实有更多的事情要烦心。
迈开脚步,却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兰夫人独居的院子。
院子中亭台楼阁,颇有些中土江南的格调。然而却缺乏人气,在月色中更显寥寂。
自老酋长死后,兰夫人便不再参加族里的各项活动,在这里过起了隐居生活。
按照兰族的习俗,兰夫人应该在老酋长去世后,被赐予长老之位,辅佐新任酋长,参与族中大事。可是雅兰却破例没有敕封兰夫人,反倒让阿进升任长老。
她不认为母亲会有相当长老的意念,而她更不希望有人能对自己指手画脚。
而兰夫人也果真隐居起来,关紧门,不再过问凡间事。
而有意无意的,雅兰也没有再来这里看她。今天若不是有事,还不知要过多久,她才会踏入这道门。
明天的宴会,兰夫人一定要参加!
无论是对付咄咄逼人的亚特斯,尽可能地按照她的意愿结为姻亲。还是周旋来意不明的大祭司,她都需要有一道屏障,一个借口。
如此一来,无论结果如何,都可以留下回旋的余地。
而今天见面时,两人都表示要拜会兰夫人。
虽然两人各怀鬼胎,借口确实同样是要对老酋长的死表示慰问和哀悼,让人没理由拒绝。
两个人,她都不能得罪。
南海和亚庇岛,都是兰族需要结好的对象,而这次,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虽然困难重重。
“雅兰小……酋长!你来了!!”老嬷嬷惊喜地迎了上来。
“嬷嬷你好!”
面对慈祥的老嬷嬷,雅兰总是笑脸相印。
悠扬的筝音,突然停顿了一下,又铮铮地弹奏起来。
踏上一级一级石阶,碎了一地的月光。雅兰一走进亭子中,四周静宜的沉寂顿时被打破了。
月光点点地洒在兰夫人的肩上,背光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母亲!”
筝音恰然而之,空中的月娘似乎也在霎那间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事吗?”
兰夫人的脸隐在暗处,心抖了一下,定住精神,细细地端详着女儿的脸。
月下的雅兰,多么出众!这一身酋长的装扮,刚显出她的威风……酋长的装扮?
兰夫人心中陡然一凉。
她来,果然不是来看望她的,而是来命令她;以酋长之尊,来命令她完成她作为未亡人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不是吗?
“有什么事吗?”她再问一遍。
“明天为亚特斯王和大酋长举行欢迎的宴会,请母亲务必要参加。”
雅兰的语气平平淡淡,生硬的听不出请求之意。心中却拿不准母亲是否会很坚决的拒绝。
如果是那样的话,势必要她用酋长的身份来迫使她。
她不想那样。
“如果我不想参加呢?”兰夫人用试探的口气问道。
“请母亲三思!”
雅兰微微一弯腰。头冠上白色的孔雀羽,在兰夫人的眼前耀眼的晃动着,在在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顿时亭子里一片死寂,母女二人相对无言。好半晌,兰夫人才轻轻叹了口气,撩动着两人的心弦。
“你长大成人了。懂得利用手中拥有的东西了。果然……”
女儿果然如她所愿地,成了个拿得起放得下,有能力有所担当的人。不择手段,不搁于儿女情长。
可是,属于母亲的心,为何在刺痛?
雅兰默然无语,不愿意去猜测母亲语气中的意兴阑珊与淡淡的失落出自何意。
“明天墨兰也会参加。”再次开口,雅兰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却好像多了一点安抚的意味。
“大祭司要正式敕封墨兰圣女的称号。而我也会安排她和亚特斯见一面,看看能否如我们所愿地结成姻亲。”
“可我听说,亚特斯似乎很喜欢你,只怕墨兰不会入他的眼。”
说到亚特斯喜欢雅兰,兰夫人此时的心情,倒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多些。
母亲的话,让雅兰想起白天亚特斯看着自己时霸道独占的眼神,脸不自觉地微微红了。所幸在朦胧的月色之中,掩饰了她的尴尬。
“喜欢我?恐怕他想要兰族为他所用才是真的!”甚至为他所有。
那个天生的霸王,真懂得什么儿女情长才有鬼!
王朝里有多少女人想要委身于他,而心碎神伤是她们唯一的下场。女人与爱情对于他,只怕比尘土珍贵不了多少!
“比起我,美丽的墨兰更能够吸引他,而一样能够达到他的目的。”
如他所说,墨兰是兰族正统的继承人。而墨兰不同于她的的娇柔与美丽,不是一向更能够引起男人的保护和独占的欲望。
“只怕……他果真是喜欢你的呢?”
雅兰摇摇头,对母亲也居然听信外界的传言感到好笑。难道她把女儿培养成怎样一个人还有怀疑吗?
骄傲如亚特斯,怎么会喜欢桀骜不驯,顽强能与男人一较长短的她呢?
有的,只怕是想要驯服她,想要她臣服的心罢了。
或者,还有好奇,好奇她为何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为了敬仰或者恐惧。
兰夫人看着雅兰,好像能够看透她心中所想。
“雅兰,你认为……在异性的眼中,你是个怎样的女孩子?”
雅兰的目光突然冷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像月色一样清冷。
“我不认为这有任何意义!”
兰夫人的呼吸一滞,答不上来。
一旁一直默默无语的看着母女二人对话的老嬷嬷,赶紧强笑着打岔:“雅兰小姐的美丽虽不同于墨兰小姐,可是更能让人动心呢!二八佳人,君子好逑…”
“嬷嬷!”雅兰苦笑着打断她。“就算如你所说,那又如何呢?”
嬷嬷从小看护她,她不忍冷语相向。可是她实在不喜欢也不习惯这个话题。
男性对于她,是良师,是战友,是对手,是伙伴,是必须对付的人,是可以利用的人。
然而,她从来没想过,会是爱人。
少女美丽的梦是有过的,可是,严酷的现实,从来被灌输的思想,肩上沉重的担子,让所有的梦,都只能是梦而已。
她过人的理智,把所有的梦,全都扼杀在心底,不容萌芽。
她是十八岁了,青春年少,可是二八佳人的所有用词,都不属于她,她也不再承受得起。
“母亲,容我告辞了。记得明天一定出席宴会。”雅兰浅浅行了个礼,便径自离去了。
风走了,云散了,连月儿,也要落了。
亭子中,只留下对视无语的两个女人,好像突然老去了。
卷走的风中,好像有一声叹息:“难道,我们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