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上午的晚一些时候,夫人清醒过来,情况忽然有了转变,仿佛好了许多。他们当时不让我进去看她,另一个女仆也没进去,因为怕生人惊动了她。我知道她病情好转,那是听男主人说的。他对这件事非常高兴,他戴上了那顶卷边的大白帽子准备出去,在花园里朝厨房窗子里张望。
“我的好厨娘太太,格莱德夫人好点儿了。”他说,“我比较心定了,我准备迈开我这两条大肥腿,在夏天的太阳底下蹓跶一会儿了。要我给你订购点儿什么吗,要我在菜场上给你买点儿什么吗,厨娘太太?你在厨房里做什么呀?是在做晚饭吃的美味果酱馅饼吗?要让饼上多一些脆皮,多一些透酥的脆皮,亲爱的,让美味的饼到了嘴里又松又脆。”瞧他老是那样儿,已经六十开外,还是爱吃油酥点心。想想看,有多么怪!
医生上午又来了,他也看到格莱德夫人醒后好了一些。他不许我们跟她说话;即使她想跟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可以搭腔,首先要让她保持安静,要劝她尽量多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好像总是不愿意说话——除了有一天夜里,可是那时候我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她好像太虚弱了。古德赖克先生不像我们家男主人那样对她乐观。他下楼的时候,只说下午五点钟再来,其他什么话也没说。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那时候男主人还没回来),卧室里的铃急促地响起来,女主人跑到过道里让我去请古德赖克先生,说夫人晕过去了。我戴上软帽和围巾,说也凑巧,医生在约定的时刻自己来了。
我把他请进去,陪他上了楼。“格莱德夫人起初仍旧是那样儿,可是她醒过来时,露出了奇怪的恍惚神情,朝四面望了望,”女主人在门口迎着他说,“这时候我只听到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接着就昏过去了。”医生走近床跟前,向病人俯下身子。一看见她那副样儿,医生就突然显得十分严肃,把手搭在她心口。
女主人直勾勾地瞪着古德赖克先生的脸。“不会是死了吧!”她压低了声音说,浑身直哆嗦。
“死了,”医生说,口气十分镇定和严肃,“死了,我昨儿检查她的心脏,就担心她会突然出事。”听他这样说,女主人就从床跟前后退了一步,又浑身哆嗦起来。“死了!死得这样突然!死得这样快!伯爵听了会怎样说呢?”她小声儿自言自语。古德赖克先生劝她下楼去安静一会儿。“您已经整整陪了一夜了,”他说,“您神经太紧张了,这个人,”他指的是我,“可以让这个人留在屋子里,我去找一个需要的帮手。”女主人按照他的话做了。“我得让伯爵有个思想准备,我得让伯爵有个思想准备,当心别吓着他。”她说。说完她就浑身哆嗦着离开了我们,走了出去。
“你家主人是个外侨,”女主人走开后,古德赖克先生对我说,“他懂得怎样报死亡吗?”“这个我可说不准,大概,他不懂吧。”我回答。医生想了一下,接着说:“我一般是不管这种事的,但是,我如果去报了死亡,就可以让你们家省一些麻烦。再过半小时,我要经过区办事处,进去一趟并不费事。告诉你的主人,就说这件事交由我去办了。”“是啦,大夫,多亏您费神想到,谢谢您啦。”我说。“我这就派一个妥当的人来,你暂时留在这儿没关系吗?”他说。“没关系,大夫,我可以守着这位可怜的夫人,一直等到那个人来”我说,“大概,咱们已经尽了人事了,大夫,没别的办法了吧?”“没办法了,在我医治之前,她肯定已经病得很重了,”他说,“你们请我来的时候,这病已经是没法治的了。”我说:“咳,天哪!咱们迟早都有这一天呀,您说对吗,大夫?”他听了没答话,好像不高兴多谈什么。他只说了一句“再见”就走了。
打那时起我就守在床跟前,一直等到古德赖克先生根据他约好的派了一个人来。那人叫简·古尔德。我看那样子她像是一个蛮有身份的女人。她别的话不谈,只说知道找她来是为了什么,她从前曾经多次装殓过死人。
当时我不在场,所以我不知道男主人刚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反应。等到我看见他的时候,他那样儿明明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他静悄悄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一双胖手搭在宽大的膝上,脑袋低垂着,眼睛愣怔地瞪着,他那神情不像是十分悲伤,倒像是被这件事吓糊涂了。女主人料理一切殡殓的事。丧事花的钱可真不少,特别是那口棺材,漂亮极了。听说死去的夫人的丈夫在国外。女主人(夫人的姑妈)和她乡下(好像是坎伯兰吧)的朋友做了安排,让夫人和她母亲合葬在那里。我这儿再重复一句:丧礼的每一件事都办得很风光,男主人还亲自下乡去送殡。瞧他服了重丧,那样子多么威严:表情严肃,踏着缓慢的步子,戴着那顶宽边帽——瞧他有多么神气!
最后,我必须回答人家向我提出的这几个问题:
(1)我和我的伙伴都没看到男主人给格莱德夫人服什么药。
(2)我知道,并且相信,他从来没单独和格莱德夫人留在一间屋子里。
(3)女主人告诉我,夫人一来到就突然受了惊;她为什么会受惊,我可不知道。女主人没向我和我的伙伴说明。
上面的话写好后曾向我宣读。我没有需要补充或删节的地方。身为基督教信徒,我宣誓以上所说属实。
(签名)赫斯特·平霍恩
2.医师的证明
本医师曾为格莱德夫人(年二十一岁)进行治疗,末次诊断日期为一八五〇年七月二十五日星期四,夫人当天病死于圣约翰林区林苑路五号。致死原因为动脉瘤症,患病经历时期不详。特此证明:此致上述死亡事件发生地点所属分区户籍登记办事处。
(签名)艾尔弗雷德·古德赖克
资历:英国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
领有药剂师协会特许证
住址:圣约翰林区克罗伊登花园路12号
3.简·古尔德的证明
本人受古德赖克先生召唤,曾前往以上证明书中所开地点,对病殁于该地某夫人遗体进行适当与必要的处理。出殡前,本人曾守护遗体,进行装殓,目睹遗体装殓妥当,棺木运出前封钉严密。直至移柩后,应付费用收讫,本人始离开该宅。如需对我进行了解,请向古德赖克先生询问,他可证明我所陈述的一切属实。
(签名)简·古尔德
4.碑文
纪念劳娜·格莱德夫人,汉普郡黑水园府邸珀西瓦尔·格莱德从男爵之妻,本教区利默里奇庄园已故菲利普·费尔利先生之女。生于一八二九年三月二十七日;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结婚;卒于一八五〇年七月二十五日。
5.沃尔特·哈特赖特的叙述
一八五〇年初夏,我和劫后余生的伙伴们离开中美洲的蛮荒和森林取道回国。我们到达海岸边,在那里搭了一艘赴英国的船。船在墨西哥湾沉没,我是少数在海上幸免于难者之一,那是我第三次死里逃生。疫病的传染,印第安人的袭击,波涛的肆虐:死神三次迫近我,但三次都被我躲开了。
沉船上的幸免者,被一艘开往利物浦的美国船救起。一八五〇年十月十三日,海船泊靠码头。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登了岸,我当天夜里回到伦敦。
这里我不准备追述背井离乡后的流浪生涯与历险经过。有关我离开故乡和亲友去历险的动机,前面已经说明。经过这次自我选择的流放,终于回来了,正像我所祈望和相信的那样回来了,但是,我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我的性格在新的生活中受到锻炼。在极端困苦与危险中,有如在一所严格的学校中,我已学会使自己的意志变得更加刚强、思想变得更加坚定,而且知道一切都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出去的时候,我是要逃避我未来的现实。回来的时候,我已像一个人应该做到的那样,要面对我未来的现实。
我知道,要面对未来的现实,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已摆脱过去最深刻的痛苦,然而我并未忘怀那值得回忆的时期里心底的温情与悲愁。我并未忘怀那次一生中无法挽救的失望,看来我只是学会了如何忍受失望给我留下的痛苦。当船把我带走,我向英国投出最后一瞥时,我只想念着劳娜·费尔利。当船把我送回来,在晨曦中我看见那亲切的海岸时,我仍只想念着劳娜·费尔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