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昨天的事警告了我,叫我尽早准备好应付最坏的局势。今天一天还没有过完,但最坏的事情已经来到。
我和劳娜很精细地计算了时间,最后推测昨天安妮·凯瑟里克是午后两点半钟到达船库的,因此我安排劳娜只在今天午餐时露一下面,一有机会就悄悄出去,把我留下来掩人耳目,然后我再尽快和稳妥地跟随她去。根据以上办法行事,我们如果不遭到什么挫折,她就可以在两点半钟以前到达船库,而我(也离开了餐桌)则在三点钟以前到达种植场上的一个安全地方。
昨晚的风已经给我们做了预报,今天早晨的天果然变了。我起床时下着大雨,一直下到十二点钟——现在乌云散去,露出蓝天,阳光又照射出来,幸亏下午是晴天。
珀西瓦尔爵士一吃完早餐就离开了我们,也不顾下着雨,就一个人出去了。我一直急于知道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这天上午将要做些什么,尤其关心珀西瓦尔爵士。他既不告诉我们他上哪儿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只看见他穿着长统靴和雨衣匆匆地在早餐厅的窗外走过去——关于他的事,我们只知道这些。
上午,伯爵一直安安静静地在室内待着,有时候坐在书房里,有时候在休息室里的钢琴前弹几支小曲,哼着歌儿。从他的外表可以看出,他仍旧显得那么多愁善感。他不大开口,容易感伤,遇到一点儿小事就要吃力地唉声叹气(只有胖子才会那样唉声叹气)。
珀西瓦尔爵士午饭时还没回来。伯爵占了他朋友的位子,无精打采地吃下了大半个水果馅饼,喝了整整一罐子鲜奶油,然后向我们说明这种吃法的好处。“喜欢吃甜食,”他口气极柔和、态度极亲切地说,“是妇女和儿童们天真的嗜好。我喜欢和他们有同样的嗜好——亲爱的女士们,相信这种共同之处也会把咱们团结在一起。”
十分钟后劳娜离开了餐桌。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但是,我们如果一同出去,肯定会引起人家猜疑,更糟糕的是,如果安妮·凯瑟里克看见劳娜由一个陌生人陪同,我们就很可能从此失去她的信任,以致此后再也无法恢复。所以,我竭力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仆人进来收拾餐桌,然后我才走出屋子。住宅内外都看不出来有珀西瓦尔爵士回来的迹象。我离开伯爵时,他唇间半吐出含着的一块糖,凶狠的鹦鹉正攀上他的背心去叼那块糖,而福斯科夫人则坐在她丈夫的对面,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和他鸟儿的动作,就好像生平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似的。在去种植场的途中,我一直当心以免从餐厅的窗子里被人看见。但是,没有人看见我,也没有人尾随我。那时我的表指着两点三刻。
一进入树林,我就加快了步伐,最后在种植场上走完了一半以上的路。从那里开始我把步子放慢了,小心翼翼地前进,但是一个人的踪影也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可以看见船库后壁的地方——我停了下来——留心地听——接着再朝前走,最后接近它的后壁,无论这时有什么人在那里面谈话,肯定我都能够听见。可是,仍旧是一片岑寂——不论远近,仍旧哪儿也看不出像是有人的样子。
我绕过船库后边,先朝一面走出去几步,再朝另一面走出去几步,都没有发现有人影。我最后大着胆子走到它正前面,直接朝里望去。发现里面是空的。
“劳娜!”我喊着——先是轻轻地喊,后来越喊越响。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出现。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湖边和种植场附近。
尽管我的心开始狂跳,但是我的主意却很坚定。我先在船库里面,然后在它前面的一片地上搜寻踪迹,看劳娜究竟是否来过这里。她不像有来过船库里面的样子,但是在它外面我发现了劳娜的踪迹,沙地上留下了脚印。
我发现那是两个人的脚印——一种是大脚印,看起来像是男人的;另一种是小脚印,我把自己的脚伸进去试了试大小,确信那一定是劳娜的。船库正前面的地上那样乱七八糟地布满脚印。紧靠近般库一边,在伸出的屋檐底下,我发现沙土上有一个洞,那肯定是什么人挖的。我只看了它一下,就立刻转身顺着脚印走,沿着它指引的方向向远处一路找过去。
从船库左边,我随着那些脚印沿着树林的边缘前进,估计走了二三百码,那儿沙地上没有脚印了。我猜想所跟踪的人一定是在这里进了种植场,于是也走了进去。起初我找不到路,但是后来在林中发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于是就沿着它向前走。我朝着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后在另一条小径交叉的地方停下了。第二条小径长满荆棘。我站在那儿朝地上看了看,一时不知道走哪条路好了;正在观望时,我看见女式围巾上的一缕碎穗儿在一枝荆棘上钩着。经过仔细察看,我确定那是从劳娜围巾上扯下来的,于是立即沿着第二条小径走去。走完小径,最后到了住宅后边,我放了心,因为这时可以断定劳娜已经由于某种原因绕这条路在我之前回来了。穿过天井和厨房我走了进去。经过仆役的下房,我第一个遇见的是管家迈克尔森太太。
“你知道格莱德夫人散完步回来了吗?”我问。
“夫人刚刚和珀西瓦尔爵士一同回来了,我担心可能发生了什么很悲惨的事,哈尔科姆小姐。”管家说。
我的心都冷了。“你的意思是说出了事故?”我声音微弱地说。
“不是,不是——多谢上帝!没出事故。可是,夫人是一路哭着跑到楼上自己屋子里的,珀西瓦尔爵士吩咐我辞退范妮,让她立刻就走。”
范妮是劳娜的贴身女仆,她是个和顺可爱的姑娘,已经服侍劳娜多年,她很忠诚,是这个宅门内我们俩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范妮呢?”我问。
“在我屋子里,哈尔科姆小姐。姑娘太激动了,我叫她在那里坐一会儿,让她先冷静下来。”
我走到迈克尔森太太的屋子里,看见范妮哭得很伤心,正坐在角落里,旁边放着她的箱子。
范妮根本无法向我解释什么原因就突然被辞退了。珀西瓦尔爵士并不是早一个月通知她,而是吩咐她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立刻就离开。没有提出任何理由,也没有说她做错了什么事。不许她向女主人求情,甚至不许她去说一句告别的话。走时不得向任何人道别或说明这件事,她必须立即离开。
我亲切地安慰了这个可怜的女仆,问她打算那天晚上歇在哪里。她说准备去村里的那家小客栈住,那家老板娘是一个正派的妇女,黑水园府内的仆役都认识她。范妮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开那儿,回坎伯兰去投靠她的朋友,因为伦敦她人地生疏,不打算在那儿停留。
我立刻想到,范妮这次走可以很稳妥地为我们带信到伦敦和利默里奇庄园,这机会对我们可能是很难得的。我于是说她当天晚上就会从我或她女主人那里得到消息,让她相信现在离开我们只是暂时的困难,我们会尽力帮助她。说完了这些话,我和她握了握手,就上楼去了。
想要进劳娜的屋子,首先得打开她前室靠近过道的门。我推了推那扇门,它是被反锁起来的。
我敲门时,来开门的正是那天我发现受伤的狗后所看到的那个顽冥不灵、惹得我发火的愚笨臃肿的女仆。那天事后我才知道她叫玛格丽特·波切尔,是整个宅门里最笨拙、肮脏、倔强的女仆。
她一开门,就快步走到门槛跟前,呆呆地站在那里,咧开嘴对着我笑。
“你挡在这儿做什么?”我说。“你没看见我要进去吗?”
“啊,可是不许你进去。”她回答时笑得更欢了。
“你怎么胆敢跟我这样说话?马上给我躲开!”
她的胳膊和粗大通红的手向两边伸开,拦住了门,冲着我慢慢地点着那颗木瓜脑袋。
“这个是主人的命令。”她说时又点了点头。
我警告自己不要和她争论,竭力克制住自己,并提醒自己,有话必须去和她主人谈。我转过身去不理睬她,立刻下楼去找她的主人。我曾经打定主意,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怎样得罪我,我都要耐着性子,但我现在完全忘了,说来也惭愧,仿佛我根本没有这样下过决心似的。我在这家受了这么多苦,憋了这么多气,这会儿感到很痛快,能这样发一发脾气确实也很痛快。
休息室和早餐室里都没有人。我一直走进书房,只见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福斯科夫人都在那里。他们三人靠近了一起站着,珀西瓦尔爵士手里拿着一小张纸。我推开了门,只听到伯爵对他说:“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我一直走到珀西瓦尔爵士跟前,直瞪着他的脸。
“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珀西瓦尔爵士。你妻子的房间是牢房,你的女仆是看守牢房的人?”我问他。
“对,你就是应该这样理解,”他回答,“要当心,别让我的女仆看守两个人——要当心,不然你的房间也会变成牢房。”
“你要当心,你是怎样在对待你的妻子,你是怎样在威胁我,”我一腔怒火瞬间都发作了,“英国有法律保障妇女不受虐待和侮辱。如果你损伤了劳娜的一根头发,如果你胆敢妨害我的自由,无论如何我都要依法起诉。”
他不回答我,却向伯爵转过身去。
“我怎样对你说来着?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他问。
“仍旧像我刚才所说的,”伯爵回答,“不可以。”
虽然我在盛怒之下,但仍能觉察出他那双沉着、冷峻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的脸。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把眼光从我这边转过去,别有用意地望了望他的妻子。福斯科夫人立刻走近我身边,还没等到我和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开口,就站在那儿向珀西瓦尔爵士提出了抗议。
“现在请听我说几句话,”她仍旧那样语气爽朗、冷漠无情地说,“我应当感谢您的招待,珀西瓦尔爵士,但是现在我要辞谢您的盛情了。我可不能待在一个像今天对待您夫人和哈尔科姆小姐这样对待妇女的人家里!”
珀西瓦尔爵士后退了一步,一声不响地瞪着她。好像他被刚听到的话(他分明知道,我也分明知道,那是福斯科夫人未经她丈夫同意决不敢说的话)吓呆了。伯爵站在一旁,用十分热情和赞赏的眼光瞧着他的妻子。
“瞧她多么了不起!我听你差遣,埃莉诺,”他自言自语,然后走近她身旁,挽住她的手。他接着说,那副安详端庄的神态是以前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如蒙哈尔科姆小姐赏脸,肯接受绵力,我也要听她差遣。”
“真该死!你这是什么意思?”珀西瓦尔爵士大喊,这时伯爵和他妻子正悄悄地向门口走去。
“往常虽然是我说的话算数,但是这一次是我太太说的话算数,我们俩这一次互换了个位置,珀西瓦尔爵士,福斯科夫人代表了我的意思。”神秘莫测的意大利人说。
珀西瓦尔爵士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又咒骂了一句,然后抢到他前头,在他和房门之间站住。
他抑制住愤怒。“那就悉听尊便吧,就悉听尊便吧——看以后会怎样。”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窃窃私语。这几句话一说完,他就离开了屋子。
福斯科夫人用探询的目光望了望她丈夫。“他走得很突然,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意思是,由于你我合作,这个全英国最暴躁的人清醒过来了,”伯爵答道,“意思是,您可以不必再受到不可宽恕的侮慢了,哈尔科姆小姐,格莱德夫人可以不必再受到粗暴无礼的对待了。请允许我赞美您在这紧要关头采取的行动,表现的勇气。”
“衷心地赞美。”福斯科夫人提了一句。
“衷心地赞美。”伯爵也应了一句。
刚才愤怒抵抗侮辱与损害时那股力量的支持我已经失去了。我只是急于要去看劳娜,极想知道船库里发生的事。这些念头对我形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试图故作镇静,也用伯爵和他妻子对我说话的口气去和他们交谈。然而话到唇边我没法说出口——我急促地喘着气——我静悄悄地、急切切地盯着那扇门。伯爵理解了我的急切心情,他开了门走出去,然后随手把门拉上了。就在这时,珀西瓦尔爵士踏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楼。我听见他们两人在外面低声谈话,福斯科夫人又像她习惯的那样,很镇静地安慰着我,说她为我们感到高兴,说她和她丈夫现在可以不必因为珀西瓦尔爵士的举动而离开黑水园府邸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的悄语声已随着静息,房门打开了,伯爵朝里面瞧瞧。
“我告诉您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格莱德夫人又恢复了女主人的地位。我认为,如果由我来转告您这件好消息,可能要比由珀西瓦尔爵士直接告诉您更为合适,所以,我特地回来说一下。”
福斯科夫人按照伯爵的样子,学着伯爵的口吻:“瞧他多么周到!”回赠了一句奉承话。他微笑着一鞠躬,仿佛听到一个客气的陌生人一本正经的夸奖,然后退后一步,让我先走出去。
在门厅里珀西瓦尔爵士正站着。我赶忙朝楼梯口走去,这时只听见他不耐烦地喊伯爵从书房里出来。
“我有话要和你谈。”他说,“你还在那儿等什么?”
“可是我要单独思考一会儿,等晚些时候再谈吧,珀西瓦尔,等晚些时候再谈吧。”另一个回答。
他和他的朋友都没多说什么。我上楼沿着过道跑过去。我在匆忙和激动中忘了关前室的门,但是我一走进卧室就把卧室门关上了。
劳娜正独自地坐在屋子顶里边,她很疲乏,胳膊正放在桌上,脸伏在手上。一看见我她就跳起来,快活得喊了一声。
“你是怎么能够到这儿来的?”劳娜问,“是谁让你来的?不是珀西瓦尔爵士吧?”
我急于要听劳娜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就来不及回答她,只想到要问她问题。但是她那样急着想要知道楼下发生的事,她只顾重复地问,使我无法不回答她。
“当然是伯爵,在这个家里除了他谁能有这种势力?”我急躁地回答。
她向我做了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不让我再往下说。
“别去谈他了,”劳娜大声说,“伯爵是这个世上最卑鄙的家伙!伯爵是下流无耻的奸细!”
我们谁都没来得及往下说,轻轻敲卧房门的声音就把我们吓了一跳。
那时我还没坐下,于是先去看那是谁。我一开门,看见福斯科夫人在面前站着,手里拿着我的一块手绢儿。
“您把它落在楼下了,哈尔科姆小姐,我想还是把它给您送来吧。我去自己屋子里,经过这儿。”她说。
她的脸原本是天然白皙的,但现在变成了死灰色,一看我就吃了一惊。平时她的手一直是很稳健的,但现在颤抖得厉害;她一双眼睛恶狠狠地从我身旁向敞开的门里望进去,直瞪着劳娜。
她是在敲门前先偷听的呀!我从她惨白的脸上、她颤抖的手上,以及她对劳娜的眼光中能够看出来。
稍等了一会,然后她默默地从我面前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
我又关上了门。“咳,劳娜!劳娜!你管伯爵叫奸细,咱们这一来可坏了事啦!”
“你如果像我一样知道那些事,玛丽安,你也会这样称呼他。安妮·凯瑟里克说的是实话。昨天有一个人真的在种植场监视着我们,那个人——”
“你肯定他就是伯爵吗?”
“完全肯定。他给珀西瓦尔爵士当奸细——他给珀西瓦尔爵士通风报信——整个早晨他叫珀西瓦尔爵士守候着我和安妮·凯瑟里克。”
“安妮·凯瑟里克被发现了吗?在湖边你看见她了吗?”
“没看见。她脱险了,因为她没有走近那地方。我到了船库,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那么后来呢?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