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催她,但是她又从我身边退开,把脸和胳膊贴在船库的一边门框上。‘咳!咳,要是能把我和您的母亲合葬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她满怀柔情但是又透出一种可怕的、疯狂的口气说,‘要是天使吹响号角,坟墓里的死人都复活的时候,我能在她身边醒过来,那该有多好啊!’——我听了浑身直哆嗦,她的话太可怕了。玛丽安呀!她一面说,‘但是,这是没希望的了,’一面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又朝我望了一眼,‘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陌生人,是没有希望了。我不会安息在那个云石十字架下面,尽管为了她的缘故,我亲手洗它,洗得那么雪白干净。不行!不行!我不能靠人家开恩,只有靠神的恩惠我才能被带到她的跟前,那儿恶人不再折磨你,疲倦的人将获得安息。’她说这些话时显得安静而悲哀,在绝望中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停顿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迷惘和烦恼的神情,好像是在思索,在苦苦地思索。‘我刚才说什么啦?一想到您母亲,其他的事我就都忘了。’她停了一会儿问,‘我刚才在说些什么呀?我刚才在说些什么呀?’我竭力亲切和温存地提醒她。‘啊,对了,对了,您是没法对付那个凶恶的丈夫的。’她说,仍旧是那一副迷惘和困惑的神情。‘可不是。我一定要达到我来这儿的目的——我一定要补救我当初由于害怕说话而给您带来的损害。’‘您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啊?’我问。‘就是您狠心的丈夫怕人知道的那件秘密,’她回答,‘有一次我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就把他吓到了。您要是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也会把他吓到的。’她的脸色沉下来,凝视着的眼睛里闪出严厉愤怒的光芒。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毫无表情地向我挥手,‘我母亲知道那件秘密,为了那件秘密,我母亲毁了她自己的半辈子。后来,我长大成人了,有一天她对我透露了一些底细。第二天,您丈夫就——’她说。”
“说呀!说呀!接下去说呀。她告诉你有关你丈夫的什么事呀?”
“刚谈到这儿,安妮·凯瑟里克她又不说了——”
“她再没说下去?”
“她急着留心倾听什么。‘嘘!’安妮一面悄声说,一面仍向我挥手。‘嘘!’她挪向门口一边,慢慢地,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最后我看见,她在船库门外消失了。”
“你一定是跟上去喽?”
“可不是呀,我十分着急,就大着胆站起来去追她。我刚赶到门口时,她突然又从船库的一边绕了过来。‘那件秘密,’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等一等,告诉我那件秘密!’她拉住我的胳膊,疯狂和恐怖的眼光正瞪着我:‘现在不行,附近有人——有人在监视着咱们。’她说,‘明天这个时候来——您一个人来——注意——您一个人。’她粗鲁地把我推进船库,我就再没看见她了。”
“咳,劳娜,劳娜,咱们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要是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她跑了。你看见她是朝哪个方向消失的了吗?”
“左边,地面下降、树林最浓密的那一边。”
“你又跑出去了吗?你在后面喊她了吗?”
“我吓得动都不能动,话都说不出了。我怎么喊呢?”
“可是,等你能动的时候——等你走出去的时候——?”
“我就跑到这儿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了。”
“你在种植场上看见什么人,听见什么人的声音了吗?”
“没有,我经过种植场的时候,那儿看起来是一片静悄悄的。”
我考虑了一下。所说的那个在暗中偷听谈话的,是确有其人呢,还只是安妮·凯瑟里克心情激动时幻想出的人呢?这就无法判断了。现在只有一件事很明确,那就是我们这方面的发现又功败垂成——除非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准时到船库赴约,否则这件事是彻底失败了,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劳娜,你肯定把一切经过都说给我听了吗?包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问。
“我想是的,我的记忆力不及你,玛丽安。”劳娜回答,“可是这一次我的印象非常深,我对那些事非常关心,所以不大可能漏掉了什么重要的。”
“亲爱的劳娜,凡是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你再想想看。哪怕是琐碎的细节也是重要的。她是不是无意中提到了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记不起来了。”
“她有没有提起陪她一同前来的一个朋友——叫克莱门茨太太的女人?”
“哦,提到的!提到的!我差点给忘了。她告诉我,克莱门茨太太执意要陪她到湖边,好照看好了她,还再三叮嘱她不要大胆独个儿到这附近来。”
“她只说了这么多有关克莱门茨太太的事吗?”
“是的,就只说了这些。”
“她没向你谈到离开托德家之后躲在什么地方吗?”
“没谈到——这一点我很肯定。”
“也没谈到她后来住在什么地方,生的是什么病吗?”
“没谈到,玛丽安,她一句也没谈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考虑问题,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亲爱的,明天你必须这样做:你要准时到船库去赴约。现在还不能判断,你和那个女人下一次的会见有多大的利害关系。这次不能再让你独自去了。我要离得相当近,跟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但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总是跟在能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安妮·凯瑟里克已经逃过了沃尔特·哈特赖特,现在又逃过了你。然而,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反正不能让她再逃过了我。”
劳娜的一双眼睛留心地窥探着我的心事。
劳娜说:“你相信,我丈夫是害怕人家知道这件秘密的吗?玛丽安,会不会,这只是安妮·凯瑟里克的幻想呢?会不会,她只是为了怀旧的缘故,要来看看我,要和我谈谈话呢?她的神态非常古怪——我几乎怀疑她所说的话。你完全相信她的话吗?”
“其他我都不相信,劳娜,我只相信亲眼目睹的你丈夫的举动。根据他的行事来判断安妮·凯瑟里克的话,我相信是有一件秘密。”
我不再多说些什么,立刻站起身离开了那间屋子。如果我们继续一起谈下去,我就会向劳娜吐露当时困扰着我的那些思想,而那些思想一经被她知道后,是对她有害的。她虽然已将我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但它那阴暗忧郁的影子却笼罩着她通篇叙述所留在我脑海中的每一个新鲜印象。我感到预兆不祥的未来已经向我临近,它使我在极度恐惧下不寒而栗,使我不能不相信,在已经困扰着我们的一系列复杂事件中存在着一种无法窥测的天机。我想象到哈特赖特,就好像看见他道别时那样清晰,就像在梦中看见到的他的影子那样清晰,于是,我也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正在盲目地走向一个指定的、无法避免的终点。
我让劳娜独自上楼,自己走到外面,在住宅附近的小路上四面察看。一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离开劳娜时的情景,我就暗中着急,想要知道福斯科伯爵那天下午在干些什么,同时私下猜测,珀西瓦尔爵士几小时前刚回来,他独自出门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尽管我四下里寻找他们,却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我回到住宅里,走进里屋的各个房间。房间里都没有人。我又到外面门厅里,然后上楼去找劳娜。当我穿过走道,经过福斯科夫人的房间时,她开打了门,我止住脚步,看她会不会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在哪里。就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她在窗口看见他们俩。伯爵仍旧是老习惯,他亲切地抬起头来看她,而且关照她(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面面俱到),说他要和他的朋友一同去远足。
根据我平时的观察,远足,他们俩是从来不曾为这种事一同出去过的!珀西瓦尔爵士除了骑马而外,不爱好其他任何运动,而伯爵(除了在礼节上陪我走路以外)则是什么运动都不喜欢。
等我再回到劳娜那里时,我才知道,原来当我不在的时候,她已想起了即将签署契约的事,但刚才我们只顾谈论她会见安妮·凯瑟里克的经过,而把这个问题忘了谈。我看见她时,她第一句话就表示惊讶:真出人意料,珀西瓦尔爵士怎么没来喊她到书房里去。
“你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放心了,至少暂时咱们都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了。”我说,“珀西瓦尔爵士已经改变计划——把签字的事推迟了。”
“推迟了?这是谁告诉你的?”劳娜惊讶地重复。
“是福斯科伯爵对我说的。我相信,你丈夫这次突然改变主意,是多亏了伯爵的干涉。”
“看来不可能啊,玛丽安。如果按照咱们的猜想,珀西瓦尔爵士要我签字是为了急须借钱,那么这件事怎么可能推迟呢?”
“劳娜,这个疑问我想现在咱们就可以解释。你忘了珀西瓦尔爵士和那个律师一起走过门厅,我听到他们俩的谈话吗?”
“没忘记,可是我不记得——”
“我记得。当时提出了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要你在文件上签字。另一个办法是开三个月的期票拖延时间。现在分明是采取了第二个办法,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咱们尽可以不必为珀西瓦尔爵士的债务烦心了。”
“哦,玛丽安,这件事听来好得简直让人没法相信!”
“是吗,亲爱的?不久前你还在夸奖我的记性好,可是这会儿又好像在怀疑它了。我去把我的日记拿过来,让你瞧瞧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立刻把我的日记簿拿来了。
我们翻到前面有关律师来访的一条,看到那两个办法我记得完全正确。我和劳娜几乎一致感到十分快慰,我的记忆这一次仍像往常一样可靠。在目前我们所处的这种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情况下,说不定将来我们的某些利害关系会有赖于我写日记的规律性,有赖于我写日记时记忆的可靠性。
从劳娜的神态中我觉察出:不但我想到了这一点,连她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我甚至不好意思把它记下来,毕竟这只是一件小事,它好像无情地暴露了我们可怜的处境。我们确实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哪怕是发现我的记忆力可靠,这也会使我们高兴得像发现了一位新朋友一样啊!
当晚饭铃响起,我们就分开了。铃声刚一停,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已散完步回来。后来我们听见这位主人正因为饭开晚了五分钟在向仆役大发雷霆,接着,又像往常那样,他的客人出面调解,劝他不要发火,叫他因礼貌关系而要安静下来。
……
傍晚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就那样度过了。但是我临睡前一直提心吊胆,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的问题,以及明天会见她后的结果,因为我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举动中注意到了一些特别的地方。
这时实际上我对珀西瓦尔爵士那副样子已经心中有数,知道他最虚伪的(因此也是最恶毒的)就是他那彬彬有礼的外表。珀西瓦尔爵士和他的朋友远足回来,他的态度,尤其是对他妻子的态度变好了。劳娜暗中觉得奇怪,而我却暗中感到惊慌,因为他用教名称呼她,问她最近可曾收到她叔父的信,打听魏茜太太什么时候应邀来黑水园,还处处低声下气地向她献殷勤,几乎令人想起他在利默里奇庄园求亲时的那种讨厌模样。
晚饭后他在休息室内假装睡着,以为劳娜和我都没有猜疑,于是一双眼睛就奸险地盯着我们俩。总之那是一个不好的象征,后来我更觉得那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我始终不曾怀疑他突然独自出门是到韦尔明亨去找凯瑟里克太太,但是,根据今天晚上的观察,我更担心他这次出门并没白跑,他肯定已经获得我们尚未掌握的情报。我如果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安妮·凯瑟里克,那么我明天天一亮就要去警告她。
今晚珀西瓦尔爵士虽然装出了那副模样,但可惜我对它已经太熟悉,相反,伯爵的那种表现我却从来不曾见过,今晚我首次看到他是多情善感的,而且我相信,这种感情确是出自他的内心,而不是他逢场做戏装扮出来的。
珀西瓦尔爵士显得那么安静而沉郁,眼光和语音都表现出来一种克制着的感情。他身上是一件以前没见他穿过的最华丽的背心(他那最花哨的服饰与最强烈的感情之间好像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是用淡海绿色缎子制的,四周很精致地镶着银丝花边。他那压低了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他跟我或劳娜谈话时在微笑中若有深思,露出了慈祥的怜爱神情。晚饭时,他妻子感谢了他的那些小殷勤,他就在桌子底下捏她的手。
他还和她碰杯。“祝你健康快乐,我的天使!”他说这话时眼中炯炯闪亮并脉脉传情,他晚餐几乎没吃什么,老是叹息,而每逢他的朋友嘲笑他时,他就说:“我的好珀西瓦尔呀!”饭后,他拉住劳娜的手,问是不是可以“让他聆听一下奏曲”。她十分惊讶,但还是答应了。他在琴旁坐下,表链像一条金色的蛇在他海绿色背心腆出的地方蜷曲着。他的大脑袋懒洋洋地歪向一边,两个黄里泛白的手指轻轻地打着拍子。他十分赞赏那音乐,慈祥地夸奖劳娜的指法——不像可怜的哈特赖特那样纯粹为欣赏醉人的乐声而赞美,他由于修养与训练,不但理解乐曲的之美,而且理解演奏技巧之美。
暮色渐浓,他要求暂时不要点灯,以免破坏了那可爱的朦胧光影的美。我为了避免看见他,就站在远处的窗口,但是他脚步轻得可怕地走过来,要我和他一同反对点灯。当时如果有一盏灯能够烧死他,我真会亲自赶过去把它拿过来。
“诸位肯定喜欢英国的这种柔和而颤动的夕阳吧?”他温和地说,“啊!我喜欢这种夕阳。我生来就喜欢高贵的、伟大的、美好的、天国的风吹净了的东西,像这样一个黄昏中所见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大自然有这样永不消逝的美,这样永不消逝的柔情啊!可是,我是一个胖老头子:哈尔科姆小姐,有一些话适合于您说,一到了我嘴里就变得滑稽可笑了。伤感时被人嘲笑,好像我的灵魂和身体都是既老朽又蠢笨的,这是多么令人难堪啊。瞧那些树枝上即将消失的光影有多么美啊,亲爱的小姐!它是不是也打动了您的心,就像打动了我的心一样?”
他望了望我,不再往下说,背诵了但丁描写黄昏的名句,柔和悦耳的音调给无比优美的诗句增添了一种独有的魅力。
“咳!瞧我这个傻老头儿把大伙都闹厌烦啦!”他刚朗诵完高贵的意大利诗句,突然大喊起来,“还是让咱们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之窗,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吧。我现在准许把灯拿进来了。珀西瓦尔!格莱德夫人,哈尔科姆小姐,埃莉诺我的好太太:你们有谁肯赏光和我玩一盘多米诺骨牌游戏啊?”
他脸朝着大家说话,但一双眼睛却在瞟着劳娜。
劳娜和我都怕得罪他,当即接受了他的请求。这一点我当时怎么也做不到。我是绝不肯和他玩牌的。在逐渐朦胧的暮霭中,他那双眼睛好像窥探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他的声音沿着我浑身每一根神经震荡,我感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整个黄昏我梦里那些神秘可怖的景象不时困扰着我,这会儿更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凶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我又看见那座白色的坟,那个女人蒙着面纱从哈特赖特身旁的坟里出现。我为劳娜担心,思虑像心底深处涌出的泉水,痛苦(我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痛苦)的水积满我的心头。她走向牌桌经过我身边时,我拉住她的手吻了一下,仿佛那天晚上我们就要永别了。趁大家都惊讶地呆瞪着我时,我跑出了那扇靠近园地的落地窗——跑到黑暗中,要逃避他们,甚至要逃避自己。
我们那天晚上散得比平时更晚。将近午夜,阵风震撼着树林,低沉凄凉的风声打破了夏日的寂静。我们突然感到空中散发着凉意,但是伯爵首先注意到那悄悄掀起的风。他给我点蜡烛的时候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做出警告的样子“听呀!明儿要变天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