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如感觉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想必列车开动了。问母亲是不是回家?母亲跟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好似犹豫了片刻,然后答复是肯定的。柳江如背往车厢一靠,眼泪倾盆而下。母亲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摸了一下扔到了一边。父亲怕她身后的衣帽钩碰了头,拉起她的手想让她摸脑后,柳江如甩开父亲的手,一闪,身体更往后靠,头咚得撞在上下铺的铁架子上。母亲抱过两床被子垫在她身后,也被柳江如一把推出好远。父母怕火车上的人不耐烦,开始还试着劝,后来看身边的旅客知道详情后,都抱以理解的态度就不劝了。坐在对面的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抹着眼泪说让孩子哭吧,哭完了心情就好了。刚才送她的那个小伙子是她男朋友吧。
另一个坐在列车走廊座椅上的小伙子这时扭过了头。
母亲小声说,我女儿还小,他们是同学。
坐在对面的小伙子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完柳江如,对柳江如的母亲说,你的孩子长得真漂亮。
母亲看了他一眼,回头望女儿。
父亲则是警觉地瞪了小伙一眼,生怕小伙子要抢走女儿似的。
小伙子叹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望柳江如。柳江如这时边哭边说,我不回家,我不回家,病没好,我怎么能回家!
父亲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搓着脸。母亲紧紧靠着她,不住地抹眼泪。这是柳江如得病以来第一次放声痛哭,她哭得痛快淋漓,哭得一唱三叠。惹得胖女人也沉默了,小伙子同情地对柳江如父亲说,你们到同仁医院去看了吗?听说那看眼病是权威。
父亲没有说话,母亲抽泣着说,看了,看了,我们从南到北,全看了。
小伙子再望柳江如一眼,取出一包纸巾,示意母亲给女儿。
母亲说了声谢谢,却没有接,自己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塞到女儿手心里。柳江如这次接过纸,哭声渐渐弱了。
火车越来越快,柳江如感觉眼泪慢慢干了,倒头就睡,可是真的能睡着吗?她翻过来覆过去地烙饼子。母亲睡在她的铺上,探头看看,叹了一声,复躺下。
父亲往上铺爬时,坐在下铺的小伙子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住我铺,照顾孩子方便。
父亲上下打量着小伙子,冷漠地说,不用。
小伙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上面写着军官证的大红皮证件,说,我是军人,放心。
父亲坐到了小伙子跟前,掏钱包,说,谢谢,我给你补钱。
不差这些钱。
解放军就是好,我可也是军人,本来我女儿也想上军校的,考试成绩多出了分数线二十多分,可是娃上不成了,都怪这该死的病。躺在中铺的母亲这时坐了起来。
军人看了看躺在对面的柳江如,努努嘴,示意母亲小声些。因为他看到柳江如并没有睡着。
她听不见,父亲抹了一下眼泪说。
看不见,也听不见?军人自言自语地说,真可怜。边说边掏出一包烟,递给父亲一支,父亲摆摆手说,我女儿闻不惯烟味。军人愣了片刻,把自己点着的烟掐灭。
你抽,没事儿的。母亲在中铺说。
孩子眼睛看不见是不是也是因那个瘤子引起的?胖女人关切地问。
是瘤子压迫视觉神经,脑子里也积了水,这次我们到医院就是把脑子里的水排掉了。
还会不会再积水?
父亲咳嗽了一声。
做母亲的说,我们花一万多元钱在孩子身上埋了个进口的管子,随时就可以把积水排掉了。
那管子会不会再去掉?
不用,以后就一直带到身上了,就怕管子堵住。
睡吧。父亲这次声音高了,胖女人还想问什么,听到这话就不好意思再吭声了。
军人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时地望着熟睡中的少女,那目光是怜惜,是同情,还有别的什么,反正那神情让做父亲的心酸得不住叹息。
军人在上铺睡觉时,忽然说要不告诉一下列车员,把床挡挡。
谢谢,她不会掉下来的。
军人又对父亲说,大叔你要不跟大妈换一下,万一孩子起夜,不方便。
母亲说孩子一般不起夜。虽然这么说,还是让丈夫跟她换铺。
你别下来,你好几天没睡了,你踏踏实实地睡。
我也可以照顾她,我一般都睡得晚,起得早,在部队习惯了。军人说。
父母跟旅客议论她病情的话语,柳江如听不到;火车哐当哐当声,柳江如听不到。柳江如在感觉全身摇晃中任心中的火车风驰电掣,翻江倒海,她知道她的一生像被拦腰砍断的大树,再也不能仰望天空星辰雨雪,再也不能倾听大地风啸云涌了。她恨父母,为什么不告诉她得的是什么病?她恨医生,怎么治不好她的病?她现在生活在一片没有光亮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人们生活在明处,只要别人不告诉她,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她就都不知道。她只能在黑暗的地方想象宇宙风生水起,想象世界千姿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