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有水果味，有鱼味，还有老远闻着一股炮仗的火药味，难道是要过年了？母亲的回答是肯定的。
刘伟回来了，学校放了寒假，穿着新军装，不是别人告诉她的，是她摸出来的，他长高了，长胡子了，长胖了，他有军装，有领带，有领花，还有姓名牌，有资历牌，这是舅舅曾经告诉她的。跟乐乐姐的一个样。她一一地摸，说，哥，你一定很英俊。刘伟带着她出去玩，给她讲灯笼，大红色的，讲街道，讲同学，她慢慢地感觉她的手心热了，如她的心。这是一个愉快的假期。每天天一亮，刘伟就到她家来了。
让她高兴的是刘伟拿回了她写的那篇文章发表了的杂志，刘伟拿着杂志，让她闻，让她摸，虽然她摸不到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那是她成功的足迹。她说我还写了几篇呢，我妈妈帮着我改呢！舅舅给的书一本还没读完呢，要是知道有一天自己的眼睛看不见，说什么也要好好读书，好好看看田野村庄，看看自然界的动植物。过去的想了也白想，不想了，现在抓紧吧。
她让刘伟给她写她最喜欢的《红楼梦》，刘伟就慢慢地写。
她的手心写累了，她就让在胳膊上写，在她的腿上写，她恨不能把天下的好书就这么一字一句地读完。她的身体成了黑板，成了电脑，成了她的书桌，成了她梦想的平台。每写一个字，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神经的跳动，脉搏的跳动。她笑着说，我这是真正地用身体写作。
刘伟一定是难过了，半天才在她手心上写道：好人平安。她知道有时为了让她尽快明白意思，父母、刘伟，还有弟弟都在用尽量简洁的文字跟自己沟通，而她呢，却希望用最美最细致的语言跟他们对话，她希望别人理解，希望别人理解自己丰富的内心。
有一天，她说给我写那首《葬花词》吧，我最喜欢了，刘伟迟疑了一下，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了伤心事，可是她仍说写吧，那词非常美。刘伟就一字一字地写，她一字字地念，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手心太热，她念诗时也流泪了，刘伟的手住了，说，咱们歇歇再写。
她高声背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也许是因为读了诗，也许是累了，她让刘伟回家去。大年三十了，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新年的烟花放起来了，爆竹一定也响起来了。母亲的年夜饭做了整整一桌，她吃到嘴里，感觉有鸡肉，有鸭肉，对了，还有一点刺都没有的鱼，一定是母亲帮着全挑完了。父亲给了她一个红包，母亲给了她一个红包。弟弟帮着她打开，说姐姐，整整五百块呢，你看。说完，自知失言，马上在她手心写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她要这些钱干什么，可是她还是拿在手里，最后摸着装在口袋里。
她让母亲带着自己到县城最好的商场。她转了半天，最后挑选了一套摸起来非常舒服的内衣，让母亲看。母亲不得不佩服女儿眼光的独特。牵着走进了试衣间。
那是一套粉色的内衣，她完完整整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换了内衣，才转过身子让母亲瞧：美吗？
非常美。母亲望着青春美丽的女儿，笑着哭了。
第二天，大年初二，柳江如换上了新买的内衣，在耳后洒了几滴乐乐姐送给她的法国香水，跟着刘伟出去了整整一天。母亲很想问她去哪里了？可是她没有问。
看着女儿高高兴兴的样子，做母亲的就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
柳江如感觉自己全身的汁液，在扩大，在递增，正长出最美丽的花蕾！她的芳香正如同学们说的，变得更浓，如稍显浓稠的香河，呈现出千种颜色，万缕风情。她真想这样的日子一直伴着她到永远。
可是，这样的快乐越来越少，刘伟又上学走了，同学们也各奔四方，她的日子又回到过去。她不甘心，几乎过几天，她都要母亲领着她到曾经跟同学聚会的饭馆坐坐，吃他们曾经爱吃的某一道菜。几乎过几天，她都要到曾经就读的县一中校园里，慢慢地走几圈。还有，几乎过几天，她都要母亲带着她，到县城的车站去坐一两个小时。懂得她心思的母亲啥也不问，就这么陪着她，两人肩并肩，手拉着手，像闺中的密友。
柳江如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并不认为她的不幸就到此为止了，最近晚上睡觉，她感觉腰开始疼，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她想也许还与那个长在耳朵里的瘤子有关。晚上母亲睡在她身边，她不敢动不敢喊疼，母亲问她，她也不说。她知道自己说了又要到医院，肯定还是看不好。她想也许这瘤子是恶性的，是多发性的，也许不久她就走不成路了。这么一想，她把被子盖在脸上，压抑着声音无声地哭了。
母亲搂着她，用她的泪脸贴在她的脸上，握着她的手心写道：哪不舒服？
没，我没事，妈，你睡吧。
过去她最喜欢女歌手陈琳的歌了，她的《爱就爱了》《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她百听不厌，现在却越来越喜欢《十二种颜色》了。过去，她戴着耳机经常听，现在都能背下来了：
麻醉九秒就算休克/心跳九秒就算复活/我变成深灰色/光线不会再爱/我在世界总会有人欣赏我/我有过十二种颜色/我选择在白天沉没/在落叶的背面/我在等我的春天/天黑前我希望被人发现/我在白天像一只蝴蝶/为了做梦才飞到黑夜……
当她又唱时，弟弟忽然说，内地女歌手陈琳跳楼死了，网上说的。
母亲一把堵住了儿子的嘴，女儿仍在唱着，她知道女儿听不见，可是她仍然不让儿子说，至少不能在家里说。
柳江如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但她知道，生活，她必须承认生活，接受生活，还有用她的心经营自己与常人不一样的生活。
她知道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