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过去了,田家峪的人把那件事儿遗忘了。有一天,老忠爷在扫死蜂时突然发现:蜂洞里的蜜蜂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土蜂圆头圆脑,胖胖的,黄亮亮的,逗人喜欢;而现在的这些蜜蜂腰细身长,黑乎乎的,张牙舞爪,面目可憎。老忠爷以为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忙跌跌撞撞地从家里取来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戴上,细细端详了一个时辰,这才真慌了神儿。
在一片严肃得有些压抑的气氛中,村里几个头面人物在崖下进行了权威性的检查。村长蹲在地上,用小树枝拨拉着一小堆死蜂翻来覆去地看,又捡起几个放在手心上眯起眼睛看,猫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那盒招待烟,但终于没有掏出来,他觉得有些发冷,浑身一阵打战。
一定是那小胡子使了坏了。虽然那天小胡子大败而归,但他带来的洋蜂不一定无一漏网。严格地说,由于异性相吸,肯定有几只雄蜂闯入洞中(或被接进洞中)和蜂王洞房花烛了……不然,怎么生出这些土不土、洋不洋的孽种!这可怎么向田家峪的列祖列宗交代?传出去,倘若有人说蜂洞改朝换代了,田家峪的水不甜了,田家峪叫城里人玩了等等,如何了得!
接下来的日子,村长瘦多了,鬓角呈现出点点花白,每天,他都蹲在村办公室的木凳子上呆呆地想,还能变回来么?一天,办公室那仅有的半扇子破门被推开了,一束刺眼的阳光闪进来。
“谁呀?”村长懒洋洋地问。
“是我,村长。”
来人不请自进,进屋后拉过一条凳子,不客气地坐下了。村长眨眨眼睛,认清了来者正是那个小胡子,从凳子上一下跳下来,喉结里一阵咕咕噜噜,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你!你……干什么?”
“我有公事。”小胡子顿了一下,双手呈上一张纸片,“这是县个体劳协的介绍信,请过目。”
村长一把扯过来那张介绍信,顺手扔在桌子上。哼!正找你哩,你还有脸来!你知道自己闯了多么大的祸么?他想拍桌子,发泄近日来那些愤慨、沮丧、委屈,但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表现这种情绪。
这时,村里的头面人物也都闻讯而来,他们怕村长言多有失,骂一顿事小,那事儿张扬出去事大。
小胡子十分主动,一阵寒暄,每人敬了一支过滤嘴儿。
“各位父老,”小胡子一抱拳,颇有些江湖味儿,“我这次到田家峪来,是寻求合作的。”
他在屋子里转着圈儿,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令全屋人瞠目的伟大计划。他说,最近,他研究了大量有关野生蜜蜂的书籍,结合他对蜂洞的考察,以及用最先进的意大利蜂改造其蜂群的实验,认为:蜂洞里一定很大,至少有八十平方米,也就是有五间仓房大小;这里的气候、环境、地理条件非常适合这种大群的杂交蜂生存。目前蜂洞里的蜂蜜、蜂蜡,不会少于三吨,能装一卡车!根据目前的市价,怎么算也值一万元;如每年收获十次,就是十万元!他愿和村里通力合作,开发利用这一宝贵财富,这也符合当前的致富精神,于国于民有利,何乐而不为之!
大家都像在听天方夜谭,一时间还转不过弯儿。这件事仿佛那么遥远,遥远地不着边际。小胡子不动声色,他抽着烟,吞云吐雾,欣赏着袅袅升起的烟圈儿。
“断然不可!”村长从幻觉中首先醒来,急赤白脸地喊,“那不破了田家峪的风水了么?祖宗的财不能发!”
几位头面人物如梦初醒,村长说得极是,于是一致反对起来。
小胡子讥讽地看着这几个失态的老者,说:“共产党是从来不讲迷信的,风水,大概是神婆巫汉的专用名词吧?”
几个人顿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小胡子欲擒故纵,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这么说这个财你们不想发。几万元哪!我听说去年你们全村人均分配还不足一百元,这不合潮流喽!这样吧,我到乡政府去联系,另找别人合作,反正山是国家的山。到那时别怪我没给村里打招呼……”
小胡子说着,拿起介绍信,抽身就走。
“慢着!”村长一抬头,“有事可以商量嘛!”
“是啊是啊,着什么急呢?”几个人随声附和。几万元人民币太诱人了,而且唾手可得,名声再好顶钱用么,山里人是最讲实际的。
“怎样分红呢?”村长突然问。
“二八分成!我要二,你们留八。”小胡子说得干脆利落。
一阵沉默。头头脑脑们在心里拨开了算盘珠子:假若每年进洞割十次蜂蜜、蜂蜡,假若每次收入一万元,总共就是十万。田家峪得八万!一年八万,这笔钱还小么?
“怎么采蜜呢?”村长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先进洞探明情况,还愁收获?”小胡子胸有成竹。
又一阵沉默过后,几个头面人物用彼此熟悉的目光交流了复杂的心情,等彼此都郑重地点了头以后,村长一咬牙说:
“就这么办吧,老子豁出去了!不过,分成问题我觉得三七开比较合适。”
所有的人全张嘴结舌,愣了神了。小胡子以为听错了,一个劲地眨巴眼,村长这是发神经吧,哪有往门外扔肉包子的理儿?
村长很有气势地站起来,一副深思远虑之相:“我是说,用人用物啦我们村出,其他我们一概不管!丑话说在前头,和上级联系了,和工商、税务打交道了,统统由你出面!”
几位老者这时暗暗佩服起村长站得高看得远来。前几年村上买了一部弹花机,就没断了三天两头来“上级”,好烟好酒侍候不说,临走又是交这税、办那证,名堂很多。年终一算账,不仅不赚钱,还亏了五十元!庄稼人不会在官场上打交道,那太累心。
小胡子有些悲哀,他觉得这些人着实窝囊,真是土包子!他想说:这事儿不是办工厂,和“上级”不沾边儿,打不着交道。但不由分说,几个人恐他不愿意,一口咬定三七开,这些纯朴而又可怜的山里人啊!
“二叔,你到镇上跑一趟,”村长对老忠爷说,“打二斤高粱烧,来三斤猪头肉,要肥的,咱们留城里的同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