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方脸,淡眉,挺滑稽地留着两撇小黑胡子,着一件说不清什么料子、但十分讲究的上装,敞着怀,脖子上系着类似小学生红领巾一样的红布条。裤子很瘦,把屁股兜得紧紧的,足蹬一双尖尖的贼亮的皮鞋,手里拎着一架好像望远镜似的什么玩意儿。山里人没见过这身打扮,男男女女在远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毛头娃娃跟在身后探头探脑,叽叽喳喳。
小胡子围着半半山转了一圈儿,最后站在崖下,呆呆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仿佛深不见底的蜂洞,足足半个时辰,一动也不动。后来就干脆躺在一块大青石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牢牢地盯住蜂群,从早上蜜蜂出洞,到黄昏蜂儿进窝。几个一直跟着看热闹的小孩子证明,除了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点什么吃了,再就是对着蜂洞用那个玩意儿咔嚓了几下子以外,什么也没干。
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和他不平凡的举动立即引起了整个村子的骚动,惊动了村子里几个辈长而又德高望重的头面人物,最后理所当然地惊动了原为队长、最近又称之为村长的最高首脑。经过一番密谈,村长出马了。
“同志,您是……”五十多岁的村长不自觉地弯了弯已经微驼的身子,满脸深深的皱纹使劲舒展开来,挂着谦卑的笑意,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上个月招待乡民政助理员剩下的半盒三角钱一包的公用烟,抽出其中皱巴巴的一支,恭敬地递了过去。
小胡子转过身来,只用眼光一扫,马上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一笑,用娴熟的动作打开一个闪着光的小盒子,两支过滤嘴儿弹了出来,扔给村长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这蜂洞很有点意思。”他说。
“是的,是的。”村长觉得头皮一紧,忙接过话头,“您……”
“我嘛?”小胡子潇洒地弹了弹烟灰儿,“旅游爱好者呗!”
旅游?村长听着这个生僻词儿,一时有些发窘。
“哈哈……”小胡子乐了,笑着解释,“就是逛着玩儿!”说完,扭头扬长而去。
一场虚惊!城里人闲得皮痛哩,到这山旮旯里开眼界来了。如此而已,村长放心了。
谁能想到,三天后,小胡子竟二进田家峪,而且还带来一大箱洋蜂!
当这个消息传到村长耳朵时,他着实震惊了。五十大几的人竟叫一个毛头小子玩了!他带洋蜂来干什么?他有些愤然也有些恐慌,他有点儿什么预感。
在几个老者的簇拥下,村长脚步踉跄,气喘吁吁,直奔半半山崖。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了,但从没有今天这样吃力。
蓦地,村长停住了脚步,眼睛瞪大了,血液凝固了,嘴巴张开又马上合拢,眼前出现了一个怎样的场景呵!
原来,那小胡子打开了他的洋蜂箱,一群黑乎乎的洋蜂组成的烟柱嗡嗡升起,直逼崖上蜂洞;而蜂洞里,土蜂也一群群呼啦地涌出,像风卷起的一缕缕黄色的烟尘,翻滚着、叫嚣着,迅速形成一个暗黄色的圆圈,把洋蜂团团围住。包围圈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终于卷在了一起,一场罕见的厮杀开始了!人们只觉得满眼都是射来飞去的蜜蜂,满耳都是尖利的蜂的呐喊,像平地里卷起一场暴风雨,搅得天昏地暗。这时,谁也分不清哪是土蜂,哪是洋蜂,不时有搅成团的蜜蜂从空中掉下来,摔散,再滚成一团,难分难解。死伤的蜂儿雨点一样落到地上,挣扎着、呻吟着,铺了厚厚的一层,令人不寒而栗……
结果,土蜂大获全胜,凯旋回洞,可怜那洋蜂一个个断臂残腰,无一生还。
小胡子的两腮可怕地抽动了几下,松开了一直紧攥着的汗涔涔的拳头,很快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冲着村长意味深长地硬笑了一下。
村长觉得一股豪气从心头升起,麻酥酥地鼓得血管发胀。山里人是忠厚的,但也不是好惹的。蜂洞是块肥肉,谁都想吃,但谁也咬不动。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望着小胡子远去的身影,听着那故作欢快的口哨声,村长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点儿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