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烫伤终于治好了。只是牛儿从两米高的崖子上和獾狗子搏斗时滑了下来,摔伤了一条腿。看到牛儿一跛一拐的样子,我心里就有一种犯罪感。每当老根头心疼地抚摸着牛儿那条伤腿,看见我忙掩饰地站起来时,我就难受地闭上眼睛,恨不能打自己的耳光。我用和小坡一块捡的酸刺核卖的钱跑到供销社买了一大包饼干,全喂了牛儿。
我在葫芦坳的第三个冬天,一年一度的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工作开始了。据说是为了体现政策,全县下乡知青中摊了一个招收“可教育好子女”上大学的名额,而这个名额又恰恰分到了我们公社知青办。
我的心头一热,随即又凉了。爸爸妈妈都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我又无后门可走。全公社“可教育好的子女”有十多个。
“我给你报上名了,以大队的名义推荐,或许……”大叔在安慰着我。
尽管没有一星儿希望,晚上,我仍失眠了。大学,令人神往的地方!那儿有花园一样的校院,脑袋里装满各种知识、秃脑门的教授,有图书馆、教学楼,有汲取不尽的知识海洋……
不知为什么,白天大叔一天都不说话。半夜里,院子不断传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划火柴的点烟声,大叔一夜未眠。
迷迷糊糊,我走进了宫殿般的大学,胸前佩戴的大学校徽闪闪发光。爸爸妈妈都去送我。妈妈高兴得流着眼泪。突然,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来了,手持狼牙大棒,大喝一声。牛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猛扑了上去……我一下子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天,已经麻麻亮了。
“扑通!”有人把什么东西扔在院子里。我一骨碌爬起来,匆匆穿上衣服,忽地拉开门。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牛儿……死了!大叔正扯起腿往麻袋里装。
我跑过去,嘴唇发抖,一股寒气直从心里往外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叔搓着手,不自然地朝我笑笑。我觉得这笑里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震惊人心的消息。
公社知青办主任的老婆心口痛病犯了,到处求医找药,听说狼肉治这种病特效。这几年人烟旺,山里早就不见了狼的踪影,上哪儿去找?所以他十分巧妙地暗示大叔,如果能献上牛儿,我上大学的事就十拿九稳了。大叔没有别的办法,一狠心就……
……狂风,巨浪,天旋,地转,岩浆一般在我胸中翻上翻下。啊!牛儿!给过我无穷欢乐的牛儿,治好我的伤救过老根爷爷的牛儿,正是我害了你啊!我浑身发抖,没命地扑向蹲在地上的大叔,我失去了理智,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我要疯了!
大叔像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只有泪水在流。随即,我跑到屋里,一头扎在床上,一口咬住被角,呜咽起来,神经质地大把大把地撕着头发。
牛儿被送去了。据说知青办主任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声称好。我能想象出他那胖得像猪一样的老婆满嘴咀嚼着狗肉,嘴巴往下滴着油……可怜的牛儿——更可怜的还是老根头,至今他还蒙在鼓里。
是哪儿口哨在响?凄凉,颤抖,尖利!啊,老根头正呼唤着他那永远找不到了的牛儿。山风呜咽,天低云暗,也许老根头这会儿正跌跌撞撞地满葫芦坳跑着,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了……口哨一声近,一声远,被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时断时续,像一把钝刀割着我的心。我像一个小偷,恨不能一头扎进地缝里……
牛儿的命换来了一张铅印的表格。我不敢填,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一会儿是牛儿的脸,一会儿是老根头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天哪,我充当了一名多么可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