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步入回族作家马治中的小说世界时,会感到有一股浓郁的民族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那别开生面、饶有情趣的下“方”比赛(《“方”迷新传》),那穿涛劈浪、历尽沧桑的羊皮筏子(《黄河之神》),那山村姑娘优美而迷人的“花儿”(《在那荒僻的山沟里》),那神圣虔诚、满怀热望的麦收开镰仪式(《抢黄》),都似一首首流动的诗,一幅幅飘动的画,给我们以新鲜的感受和美的陶醉。
确实,自发表《带班组长》马治中开始小说创作以来,他满怀着对于自己民族的热爱,以独特的民族审美眼光,着力捕捉民族生活中的美好层面,动人地描写了回族人民淳朴、迷人的乡情民俗,热情地歌颂了他们那美好的生活情态,从而给人一种特殊的艺术魅力。
例如,他的《西域回回》。作品一开始,就绘声绘色地描写了龙河镇上“西域回回”蓝生祥卖羊杂碎的吆喝声:
哎——吃来!现宰现烩的壮羊杂碎!碗大汤宽舀得稠哟,满碗转圈的辣子油!哎——吃来!经济实惠,味道可口,五毛一碗,外带赊欠吔——
这一声吆喝,先声夺人。作品运用富于地方色彩的语言,不仅将宁夏回民特有的风味小吃羊杂碎介绍得香气诱人,而且也使那个体格健壮、性格豪爽的“西域回回”的形象跃然纸上,使我们形象地了解到了回族人民的饮食、文化以及民族心理,从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由于目前有一些人对于回族的习俗、文化还不甚了解,由于我们的文艺作品表现回族人民美好风情的尚不是很多,因而,马治中作品中的这种表现,就是难能可贵的,它有助于我们加深对于回族人民的了解和热爱。
民族作家表现民族生活的美好风情,这是文学民族化的基本要求,也是少数民族作家应尽的责任。然而,如果把文学的民族性仅仅理解为对于某一民族、某一国家和地区的风俗、习惯、特色的忠实描绘的话,那么,这种民族性是不够的,它仅仅是“真正艺术作品的必备条件”。表现民族风情必须同民族的社会生活结合起来,特别是同时代的节奏和精神结合起来,这样才能达到文学民族化的更高要求,才能创作出更真实、深刻的文学作品。
曾经有过这样的观点,认为文学的民族特点与时代特点是分离的,甚至是对立的,这是不对的。文学的民族特点与时代特点是互相联系、互相渗透、互相促进的。只有通过富于色彩的民族生活内容,才能更真实、更生动地展示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时代精神来;只有通过时代的精神、印痕和基本特征,才能更形象、更具体、更深刻地反映出民族社会生活的基本风貌和发展动向来。马治中的作品就是既有民族特点,又有时代特点,并且将这两者较好地结合起来的。他的《西域回回》,生动地反映了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回族人民传统的经济生活和思想观念的变化。他的《背锅媳妇》,形象地描绘了党的农村经济政策放活后,回族人民生活的提高和精神境界的升华。他的《三代人》则深刻地提出了当前民族生活中需要引起人们注意的一个重大问题。这个作品表现的是:在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里,爷爷苏万才笃信伊斯兰教,不仅一次就捐款200元盖清真寺,而且要让孙子木撒退学念经。儿子苏盼明和老爹有着同样虔诚的宗教信仰,但他更看重现实,关心的主要是如何种好地里的庄稼。孙子木撒虽然十分敬爱爷爷,尊重爷爷和父亲的信仰,但他更向往着新的知识和新的生活天地,坚持不愿意退学。正当他们为不同的生活观念而冲突不下的时候,苏盼明却发现眼下急用的化肥提单不见了。在一家人着急万分的时候,苏万才想起来了,是自己不识字,将它作为无用的纸片烧了。他虽极度懊悔,但已无济于事。恰在这时,木撒想起老师讲过,发票有好几联,便到供销社查出了存根,并到大队写了证明,补上了手续。眼前的事实深刻地教育了苏万才,使他明白了有文化的好处,痛感到再也不能让孙子走自己的老路,过自己过的那种日子了。这样,作品通过一家三代人生活道路和思想观念的冲突,不仅形象地提出了发展民族教育这样一个重大问题,而且深刻地揭示出了新的时代回族人民生活、思想观念的变化与进步,从而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民族文学表现时代特点,并非是只表现当前现实生活中的重大主题和重大事件,而在于从生活的真实出发,多侧面、多角度、多层次地描写时代潮流对于现实生活中人物性格、命运的推动和影响。马治中在自己的作品中,注重表现民族特点和时代特点,但这种表现不是单一的、狭窄的,而是丰富多彩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许多作品,往往能从一个新鲜的事件和新颖的角度,反映出民族生活中时代的浪花来。如《“方”迷新传》,这篇作品表现的是:回族农民马六十老汉,一生酷爱下“方”——一种回族地区流行的类似围棋的游戏。这天,他突然向全家宣布,要举办一场全县“家庭下‘方’邀请赛”。当儿子一下难以同意时,他说:“你知道爹一辈子不好吃穿,不爱盖房买地,就一样——爱下个‘方’。几十年为下‘方’受过不少整治,年轻时差点把命都丢了……如今,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好年月,下‘方’的心劲更大了。我听说那广播匣子里说外地有的人自己办啥篮球赛呀,象棋赛呀的,你就用孝敬爹的这些钱,给爹张罗办场下‘方’赛,让爹再美美乐一回,即使哪天,一头栽倒无常了,心里也再没啥感到亏欠的了……”是,儿子遵从了父亲的意见。海报一贴出,不仅轰动了全县,也得到了主管全县文体工作的黑副县长的大力支持。“邀请赛”如期热闹而隆重地举行了,马六十老汉心愿已偿,激动地对黑副县长和大伙儿说:“今天这场‘方’赛,虽说是我老汉领头办的,但说句良心话,如果没有这几年的好政策,我老汉想都不敢想。没有政府和你黑县长的支持帮助,也办不成今天这个样子。我马六十下了一辈子‘方’,今天的‘方’下得最舒心,最痛快!”这部作品虽然表现、讴歌的是新时期回族人民物质和文化生活的提高和变化,但它却不同凡响,以小寓大,以民间游戏“方”赛为题材,通过普通回族农民举办家庭下“方”邀请赛的新鲜事情,而从一个新的更为生活化的角度,表现出了新时代回族人民新的思想境界和精神风貌,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即使是表现过去生活的作品,马治中也能站在今天时代的高度,以今天的思想观念和时代精神予以正确的观照和反映,使之具有符合今天时代所需要的新意。如《信念》,作品表现的是,在十年动乱那个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里,进驻回民村落的工作组粗暴地践踏了党的民族宗教政策,强令回族群众“移风易俗”,并要马凤山阿訇带头。巨大的压力和耻辱使这个身为县政协委员的阿訇病倒在炕上。在病中,他不由得想起了过去自己参加少数民族参观团时所到各处受到的尊敬和照顾,从而认准了工作组的所作所为“决不会是上头的口唤”(他心目中的上头是指党中央的领导),“一定是哪个糊涂官或是哪个瞌睡没睡醒的工作干部,错传了上头的口唤,‘歪嘴满拉念错了圣经’,上头一旦知觉了这件事,一定会传下指示,结束这场灾难”。为此,他甚至在昏睡中做了一个“上头”的政策来了的美梦。然而,在那个年月里,他苦苦等待的,只能是对他的批判和心灵折磨,于是,在一个见新月的晚上,他怀着对少数民族参观团的美好回忆,怀着对于“上头”政策的企盼,平静地去世了。这个作品,通过对于马凤山阿訇形象的塑造,表现了回族人民坚贞的信念。这个“信念”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穆斯林对于自己所信仰的宗教的坚定信念,更重要的是对于党的民族宗教政策的坚定信念,对于中国共产党的坚定信念和深厚感情。这种信念和感情,在今天尤其珍贵。这样,作品虽然描写的是过去的民族生活,但它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就进一步加深了我们对于马治中小说的总体印象,即他的作品不仅是民族风情的多采展现,而且是时代精神的多重变奏,具有一种动人的美学风范,在新时期回族文学的百花园中喷发着独特的芬芳和光彩。
载《朔方》199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