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生长在海边的丘陵上,迎风举起绿伞,海浪的喧嚣被赤松的锥形树冠挡回去了。每座丘陵的顶端都有一两棵赤松,多的时候有四五棵,聚成一小片浓荫,树干不到胳膊粗,远处望去,只见树冠不见树干,那些浓荫仿佛悬浮在半空中,直到靠近时才看到龟裂的树干,吃力地托着树冠,这显然是些尚在幼年的赤松。父亲告诉我说,在他小的时候,赤松林从海边一直延伸到村外的丘陵上,连续几十里不断,起风时松涛骇人,他在每一片浓荫里都待过,因而熟悉了每一棵树,曾经有猛虎在这里小住,松针构成的背景上经常出现金黄的斑纹,夜里虎的吼声震动松林,松针和松塔落了一地,后来猛虎不知所终,好像听到了什么消息。它走后不久,赤松林就遭到砍伐,到如今好景不存,当年令猛虎驻足的古树一棵也没有了,只剩些新树,还不成气候,它们的出现,勉强维持了父亲当年的记忆。
赤松好像专为这些丘陵而生,它们是丘陵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没有赤松,高耸的丘陵就不完整了,光秃秃的土包也就没有吸引人往上攀登的景致了。上学以后,我常在美术课上画赤松,用连续的波浪线勾画出十几处丘陵,然后在高坡上画出棕色的树干,再画一个三角的树冠,这就是赤松的肖像了,虽然简单,这却是赤松的全部,这是我喜欢画赤松的最主要原因。我在教室窗户里朝丘陵上望去,赤松就是这样简单的线条,远处的赤松正好缩在玻璃上,我擎着彩笔,在窗户玻璃上描出了赤松的轮廓。丘陵上有了赤松,就不会挪走了,所以我卯足了劲,把赤松画遍了每一个高坡,绿色涂满了纸页,上半页几乎全是绿了,绿铅笔用到只剩下半截,转笔刀转出的木屑堆满桌面,散发着木香,这时才忽然有些后悔,我提前画下的山坡也太多了些,可实际生活中的山坡远比纸上的多,一张纸又怎能画得完呢?到最后满纸都是树,好让它们把这些丘陵牢牢把守住。
赤松之所以叫赤松,主要是因为它的木质是红色的,由留在地上的树桩可以发现这个秘密,红色渗进木纹,而且是越往里颜色越深,赤松的树干开裂处常年散发着松脂的浓烈香味,站在下风就能闻到。这种树绝少生虫子,倚在赤松的树干上乘凉最为稳妥,不必担心虫子从天而降,落进后脖领子,也不怕毒蛇从树枝上挂下身子来。据说张生煮海用的就是这赤松枝。张生世代居住在半岛,过着半渔半读的生活,直到他娶了螺女为妻,其生活才变得险象环生,张生在那次争斗中迅速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这以前,他自己连想也不敢想。螺女是一只巨螺幻化而成,她是龙王的侍女,在水底瞧见了前来捕鱼的张生,便私自逃出来与张生成亲。仙家才一日,凡间已一年,三天后龙王发现螺女不见了,螺女在地上已经和张生生活了三年,龙王大怒,在一阵暴风雨的掩护中,探出龙爪把螺女抓走了,并且顺便推翻了张生的石屋。风雨退后,张生居然幸免于难,从石屋的废墟里爬出来,原来螺女在危急的一刻把他推进了一只水缸大小的螺壳,所以毫发无伤。他在螺壳里灌满了海水,螺口朝上,稳稳架在三块礁石上,底下用赤松枝点火烧起来。赤松带油性,烧起来长时间不灭,还有清脆的爆裂声,震得螺壳微微抖颤。随着螺壳里的水煮沸,海里的水也开始冒泡,这是螺女教给张生的煮海之术,螺壳是螺女的壳,是件稀有的宝贝,盛了江河之水来煮,江河翻滚,盛了海水来煮,海水沸腾,所有水族一并荡平。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在龙王光临之前,就把这等法术教给了张生。此刻,螺壳里的海水冒出白汽,直冲霄汉,再看海面上,已经飘起了一层小鱼小虾,小鱼翻了肚皮,小虾外皮微红。龙王在龙宫里热得坐不住了,龙子龙孙中道行浅的,身上都烧起了燎泡,双手抱头遍地翻滚。龙王还不服气,稳住心神施用了一阵子法术,他想引出海水,浇灭张生的火,但见海中蹿出一股水柱,直奔张生和燃着的螺。张生早有准备,抽出一根带着火苗的赤松,插在地里,海水到了这里,就被赤松木挡回去了。溅起的水花还是打到了螺底的火焰,哪知赤松燃起的火格外炽烈,越见了水燃烧得越厉害,海面上逐渐冒起了白烟,海上的渔民感到船板在发烫,赶紧划着船往岸边跑。龙王最后还是被烫得满身通红,只得乖乖把螺女还给张生。龙王从此畏惧张生三分,眼睁睁看着张生整天在海上下网捕鱼,大批水族束手被擒,张生装得盆满钵满,不出三年,居然成了富户,龙王对此无计可施。
我们做饭有时也用些干枯的赤松枝,和张生煮海用的松枝完全一样,手腕粗的枝子扔进灶膛里,断茬的木纹是浅红色,树皮的裂纹在火里撒着油,每个滴油的孔里都冒出一团火来,直冲锅底,黑铁锅在锅台上坐不稳,竟然被赤松的火舌顶得摇晃起来。锅里炖着汤,汤里胡乱扔进菜叶、银鱼和白虾,海螺和小蟹也扔进去,它们沉在锅底,打开灶门,正看到火舌燎在锅底,漆黑的锅底慢慢变红了,锅盖的蒸汽流成了一片,沿着排水口进入污水桶,海螺在锅底翻滚,哗啦啦作响,小蟹的尖爪抓得锅底沙沙响,它们一定是撑不住了。
其实我们每天都和张生一样在煮海,用的赤松都是一样的,而此刻我不断添柴的铁锅就是一个小型的海,鱼虾螺俱全,水面上翻起了浪头,不多时,海里的鱼虾都被煮熟了,真担心海里也会冒起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