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的半岛没有人吃海带,那时岛上人少鱼虾多,顺着海边的沟汊跑一段,受惊的鱼就会蹿上岸来,要吃海螺,掀开小块的礁石,海螺比沙子还多,脚底踩碎了不少,带着筐去海边,往筐里捧就是,那时的生存就是这样简单。在那遥远的富足年代里,半岛的居民常用海带喂猪,猪吃得不起劲儿,好几样食料放在一起,最后剩下最多的还是海带,有时一碰也不碰,扔进去多少,就剩下多少。海带的叶片厚,水分饱满,叶表覆盖着光华的绿皮,在潮湿的石槽里能绿很长时间不走样,和那些陆地上生长的菜叶还是有区别的,石槽里剩下海带,总比剩下那些枯萎的菜叶好看多了。直到有渔民看到鲸鱼在海里产完仔,母鲸休息了一会,然后游进浅水,把海带吃了个饱,过了一阵子,小鲸鱼游到母亲身边吃奶,人们这才知道海带是催乳的宝贝,纷纷效仿鲸鱼的做法,先是熬汤给孕妇吃,紧接着是不分男女老幼地吃起来,食海带之风吹遍了半岛的家家户户。渔闲时节,渔村的墙上有时也垂下海带来,整株海带有一人多高,底下衬的是红砖墙,那是人们在晾晒海带干,晾到半干时取下腌制,留作冬季的下酒菜。许多年前,有个内地人来到半岛探亲,住了半个多月,这天他走出院子,抬头见邻家的墙上海带垂下,在风中摇曳,他忽发感慨——原来这东西是长在墙头的啊。他或许会在给家人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们吃过的海带是渔民家种在墙头的作物,根在墙头,叶子向墙外倒挂下来。红砖墙配着绿叶,煞是好看。
如果你来到半岛,一大早走在街道上,看到迎面走来的朋友面带微笑,他牙上有一片耀眼的绿,这时就要谨慎了——那可不一定是韭菜,因为现在是在半岛,那应该是海带,你从他身边经过,肩膀错开时,你探身附在他耳边轻声叮咛——你牙上有片海带。
海带今天已经频频现身于餐桌之上,成为常见的小菜,做法不一,或者切成一盘绿丝,在青磁盘里摆成放射状上桌,或者卷成卷,里面卷着肉馅下锅蒸熟,为了防止露馅,它们腰里都给扎上了绿绳,这根绳其实就是切成窄条的海带边缘,比其他部位更有韧性,做这个角色再适合不过了,巧手的厨师还会把它系成蝴蝶结,摆在盘里翩翩欲飞,桌上若有风声。海带卷上桌后引起众人的赞叹,海带卷的截面正对着,我看到它们螺旋形的层次,忍不住有些眩晕,那些截面有刀锋走过的痕迹,在窗口照进的亮光里闪着油花,大家愣了愣,不知谁的笑声打破了沉默,海带瞬间被十几双筷子一抢而光,这十几双筷子中唯独不包括我的筷子,我举了举,就在半路撤回来了,改夹了一块咸菜,擎在筷子上充数。好在桌上人多,没有人注意到,四周响起咯吱咯吱嚼海带的声响,那是臼齿在切断海带肉质的叶片的剧烈摩擦,淡绿的汁水迸溅在口腔内壁,又滑落下来,一直渗在舌齿的狭窄缝隙里,我看见桌子对面那个奋力咀嚼的家伙,他牙缝里升起了小股绿色的水柱,当升到最高点时,绿水居然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众人嚼着海带,嘴里含混着叫好,称赞声一片,因为嘴里还含着乱糟糟的一团绿,绊住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我仿佛亲眼看到了鲜红的舌头陷进深绿的沼泽,随时会滑入无底的深渊,舌尖挣扎着寻求突围,这正是我害怕的,这种怕自有一番刻骨铭心的经历。
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吃海带了。我出入餐厅饭店,总会在饭桌上见到翠绿的一团海带,在白瓷盘里开成一朵娇艳的花,这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十几年前,浅水湾里的海带缠住了我一个伙伴的腿,我们几个都回来了,他却长时间留在海水里没有露头。那正是七月的大热天,放了学我们约好去海边洗澡,他刚潜进水底,腿就被海带缠住了,当时他游得过快,双腿经过海带丛,卷起的强大涡流搅乱了海带叶片,居然在他腿上系成了死结,他用了很大力气都没挣脱,渐渐体力不支。在水下耽搁时间久了,终于一口气憋不住,海水源源不断灌进嘴里去,咕咚咕咚的吞咽回响在他自己的耳鼓,没有被别人听到。他抽搐的四肢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天放学后和往常一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竟然是他生命的终结,第二天上课时,他的位置空着,我们不敢去看,只知道他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到了那天的一些具体细节。刚下水时我们玩得兴起,过了一会儿,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人群中忽然不见他的影子,我们以为他藏起来了,他经常藏起来,然后忽然出现,吓人一大跳,我们几个伙伴开始四处找他,海面这么大,我找他半天也没有找到,他在海底,海水把他的呼救声淹没了,他一开口,海水就及时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能出声,他或许已经看到水面上游来游去的单薄身体,那是他的朋友在找他,他却说不出话了。直到他的尸体打捞出来,我才见了他最后一面。他小腿上还印着一道道淡绿色的环形伤痕,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是海带留给他的,至于缠住他的那些海带,刚离开水面就枯萎了,齐刷刷断裂成几十节长方形的碎片,从他的脚上脱落下来,落回海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