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花菜生在海边的礁石断壁上,把石壁染成了绿色,海水涨潮时,有些小银鱼跑过来啄食。现在很少见到石花菜了,它快被海边人给吃尽了,礁石上一片空白,偶尔会出现一两点绿,瞬间就会被人捋走,甚至绿色的汁液也会被刮得干干净净,生过石花菜的地方比别处还要干净一些,有经验的渔民走在岸边,看到礁石上有拳头大小的白斑,就知道这里曾经长过石花菜,他凝神细想着石花菜当初生长时是何等丰茂,由于重量太大,叶子一条条垂下来,把礁石盖在下面。到如今却只剩下它的足迹了,不由得摇摇头。石花菜靠盐碱为生,在海边占了一席之地,到现在为止,它的椅子还在,它却被抽走了。
石花菜没有固定的形状,多数有着毛茸茸的枝杈,一个杈连着一个杈,没有任何规律,似花非花,似树非树,总是乱蓬蓬的一丛,与礁石的笨重很合得来。我第一次认真留意石花菜,是在十几年前的夏天,那时我正在为学业和前途而苦恼,放学后一个人从学校的侧门走出来,来到海边坐一会,总会看到这些乱糟糟的植物,就像被随意抛掷在礁石上的一样,那时我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吃惊,忽然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和石花菜一样没有来由,也没有具体的去向,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要到何处去,青春成了无处安放的尴尬命题,浸了水的石花菜鲜艳欲滴,有些肿胀,我为自己危险的想法感到吃惊,于是奋力甩甩头不去看它们,我往前紧迈了几步,把它们都抛到脑后去了。好在不久以后我就离开了海,那些硕大的礁石飞快朝身后退去了,我在离开海的路上一路飞奔,石花菜的芜杂也还没有来得及进入我的生活,我就及时离开了。
据说石花菜最早是作为路标而出现的,是的,随意涂抹的路标,类似于孩子们用粉笔在墙上画下的对号或五星,所不同的是,石花菜是当年龙女跑出龙宫玩耍留下的记号。她是龙王的第几个女儿已经不得而知,按照常理,贪玩而且胆大的似乎应是最小的女儿。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为了防止迷路,她在礁石上顺手一指,就生出一丛石花菜,留下了记号,走了一路,记号也就跟着撒了一路。她玩耍归来,循着石花菜轻松找到了回家的路。人人都说侯门深似海,龙宫又何尝不是,或许更甚于凡间的富贵。可见她出门是偷着跑出来的,以至于记号画得这样随意,在回去的路上,天已经到半夜时分,她挥舞衣袖,石花菜纷纷挣脱礁石,飞回到她的袖子里,合成一方葱心绿的手帕,原来是她把手帕撕碎变成石花菜,这时手帕恢复原状,她收紧袖口低头赶路,星光从背后照来,在她面前的地面照出了她的两个分叉的犄角,她暗暗吃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子,居然有些害怕。龙宫里珠光宝气,四处嵌满了夜明珠,黑暗跑得无影无踪,所以她从小不知影子为何物。她两只脚踩在水面上疾走如飞,绣花的鞋面滴水不沾,就像走在平地上。在龙宫深处,龙王找女儿找不到,正在四处派人打探,虾兵蟹将领命,分头游出水府。龙王在大殿里背手而立,他侧耳细听,听到了来自水面的熟悉的脚步声,他坐回到宝座上去,满面怒色等着女儿回来,王冠上的珍珠流苏突突直颤,珍珠的光华映在对面的朱漆墙上,但见满壁白光缭绕,这时忽听得一阵巨响,侧门开启,进来两个虾兵,战战兢兢地扶起龙王刚刚掀翻的一张玉珊瑚桌。
龙女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只把石花菜留在我们身边,似乎故意让我们看到,可我们却找不到通往龙宫之路,她回宫后的故事也就无从知晓了,留给我们的是这些杂乱的路标。不过,我们有了新的办法对待这些原始的路标。早在几百年前,半岛的居民就学会了把石花菜从礁石上采下来,用清水洗净扯碎,熬成汁水盛在碗里,冷却后就能切出颤动着的小方块,佐以蒜泥、酱油等调料即可入菜。通常情况下,筷子难以夹起这些半透明的浅绿色方块,它们在筷子的压力下拦腰断裂,分成齐刷刷的两半,两个截面光亮,仍然呈现出光滑的镜面,均匀地照出两个相同的我,有一块截面弯曲了,照出的头像也扭曲了。于是只好用勺子来取,入口即化去了棱角,蔬菜的清香散满唇齿间,舌根传来的余味里有青草的气息,还是被酱油和醋的味道给压下去了,冰凉的方块滑下去,从喉咙到胸口一路冰凉,乍吃时往往会受惊,赶紧用手抚着前胸,却哪里挡得住,冰凉的方块一刻不停,走到胸口时已经磨去了棱角,最后落到肚里,只有冰凉的一团,分不清形状,却凉遍了半边身子,额角的汗珠顿时消散殆尽,热浪炙烤下的身体恢复了平静,失去的力气又回到我们身上,推开太师椅的光亮扶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石花菜的凉气传遍四肢,这是来自半岛夏日最美的记忆。
晚饭后走出院子,来到巷子里,各家正屋传出的灯光照亮了巷子。村里的老人们聚在一起说话,有一个人讲起了石花菜的往事,我站在旁边细听。他说,几十年前有一位衣冠楚楚的帮闲文人来到海边,当他尊贵的眼睛看到礁石上的石花菜,微微皱了皱眉头,紧接着诗兴大发,他冲四下里围观的众人抱了抱拳,款款说道——这些绿色是生命的奇迹。笑得众渔民直不起腰来,笑过之后,他们划着船箭射似的离开了。石花菜随处都能生长,不择高低,这对于那个帮闲文人来说,确实是个奇迹。他的愚蠢并没有随他的肉体消散,而是作为笑柄传下来,多年以后的愚蠢者们当引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