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兰是盆栽的紫花植物,几十年前在我家落户,后来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许多年前它蜷缩在墙角,祖父亲手种下的,那时祖父尚在中年,对生活的每个细节都不遗余力,新房子起来了,包括后来的花花草草,全是自己动手干,蟹爪兰就是他从几十里外引种进来的。蟹爪兰住在齐腰深的塑料桶里,土面上的根已经有手腕粗,向四周垂下的叶子是它披散的绿发,每片叶子的顶端断裂出更小的叶子,如此往复,花盆周围搭着转圈的木架,托住了垂下的肉质叶片,到了一定的长度,叶片就不再裂变,顶端会凸出一团紫红的花,远远望去,这些花的花瓣厚实,油光闪闪,衬在肥硕的叶子上,总会让人想到它是某种喘息着的动物,而不是植物。花与叶的衔接处若有若无,那些花真像是强加上去的,大红大绿,倒也鲜艳,一家老少也被花感染,变得爱说爱笑。渔村养花就是图个鲜艳,看惯了浅色鱼虾的眼睛需要这些花。我经常看到花还没有完全开败,新花又发了出来,最早的一层花已经发黑,它们以惊人的速度急剧收缩,塌陷为一个个浓重的黑点,黑点里面隐藏着过去的所有秘密,时间过去了越久,黑色就越深,而且越来越沉,压弯了枝子,花的生命在这里终结,最外边的一朵花朽坏了半边,它喘息着,吃惊地打量着倾颓的半边身子,我们的生命过程是否也和它一样?最后,它们却由重变轻,黑中透出光亮,越来越像液体,一个个滴落下来,水泥地上立刻出现无数个黑斑,有时需要动用铁铲才能把它们铲掉,铁铲的锋刃碰到粘在地上的落花,稍显迟疑,变得一顿一顿,水泥地面上还是留下了黑色的印记。雨季来到时,地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雨水,这些印记就在水面投射出明亮的油花,随着水流飘在灰暗的廊檐下,还拖出了长长的尾巴,更加重了雨季的阴暗色调,斜飞进檐下的一阵雨点瞬间便打碎了那些油花——这是老宅在旧日里经常出现的情形,蟹爪兰躲在檐下瑟瑟发抖,正在开着的紫花沾水后合上了花瓣,每个花蕊里都兜着一包圆鼓鼓的水,随时都有可能滚落出来,而雨下得不紧不慢,似乎永无终结。
小时候,父亲见我经常盯着蟹爪兰出神,便悄悄告诉我说,早年间的蟹爪兰其实就是些普通的草而已,后来爷爷经常把网兜里拣出来的烂蟹子做肥料,人吃了那些烂蟹子会闹肚子,植物吃了却是最好的肥料,于是爷爷贴着花盆的内壁掘出深坑,为了避开主根,把烂蟹子埋进深坑里,然后不停浇水,那些蟹在地里分解开来,花盆里的土变成了饱含油脂的黑土,那些草的习性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普通的草就变成了现在的蟹爪兰,废掉的烂蟹足足有几十万斤。那时我还很小,不太相信父亲的话,但看着蟹爪兰和蟹如此相似,都有竹节似的臂膀,而且都生着毛刺,最出奇的是,掰开蟹爪兰,里面的黏液也像蟹腿一样,能拉出长长的细丝而不断,断碴上传出的腥气也和蟹一样,也就相信了。
后来,近海的蟹越来越少,蟹的价钱也是一路猛涨,好蟹自然成了宝贝,人们小心翼翼,便没有烂蟹了,即便有几只烂蟹,也掺在好蟹中卖掉了,蟹远离了寻常百姓之家。在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却有一盆靠蟹做肥料的蟹爪兰,想来甚是好笑。几年下来,父亲越来越感到力不能支,大多时候人都吃不起蟹,又哪能把蟹白白送给一盆不顶用的花去吃呢?就这样,父亲思来想去,既舍不得蟹爪兰,又舍不得蟹,最后只好忍痛把蟹爪兰出让,拱手送给了本村一户富裕人家,以后的二十年里,蟹爪兰在那户富裕人家里长成了参天巨树,屋檐下放不开,只好挪到院子中央,还在它外面转圈围了一张网,在他家的院墙外就能看到蟹爪兰笨拙的圆顶露出来。我路过那家人的院子时,已经是二十年后,这时我从异乡归来,带着满身的疲惫,进了村口,远远望见冲天而起的蟹爪兰,在密集的红屋顶的簇拥下分外挺拔,我心里竟然升起了无名的愤怒,当初我连一盆花也保护不住。二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蟹爪兰被搬走,正要上前阻拦,就被父亲横着胳膊挡回来了,他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有着蟒蛇似的斑纹,我没敢再靠前一步。
我还记得清楚,那天一大早,他们就来了,带着饱食终日的从容气质,我们顿时相形见绌,自觉矮了半截。为了迎接他们,院门在天蒙蒙亮时打开了,为了防止有风把院门合上,两扇门的门角还压了崭新的红砖,怕红砖的颜色伤了裤脚,于是拿旧报纸裹起来。早晨的阳光从大门落进来,那一柱四棱的白光照得人们睁不开眼,地面上顿时出现了白亮的门的侧影,我抬起手挡眼的瞬间,他们隐身在花枝背后,密集的枝叶把他们上半身遮得严实,盛着蟹爪兰的塑料桶下长出了四只脚,它们足不点地般蹿出去,足尖落地轻盈,还不等站稳,又弹跳出去,就像轻快的羚羊,小跑着穿过院门走远了。我仿佛看见蟹爪兰走过了长长的巷道,终于走进了另一个院子里,稳稳落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正襟危坐,听说新主人把原先的旧塑料桶拆掉,换上了雕着蟠龙纹的陶瓮,比水桶宽敞了许多,瓮底钻了几个排水孔,蟹爪兰安心住下来。除此以外,我对蟹爪兰以后的生活一无所知,或许它换了新家后生活得很好,早就忘了我们,我会在某个日子想起它,就像想起在海滩上匆匆见过一面的海龟,又像老朋友消失在茫茫人海,几十年音讯杳然,让人怀疑他还是否存在。这是来自久远年代的记忆,我一直不愿对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