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有七八岁,第一次跟着大人坐船出远海。起锚后,我们离开海岸,迎面而来的海浪均匀地撞在船头上。一只隹鸟站在船舷,并不人,还不时抖抖翅膀,船身在浪头上摇晃,它却站得稳稳的,长嘴左右甩动,似乎以此来维持身子平衡。这显然是一只成年的隹鸟,翅膀的边缘已经生出了暗红色的长翎,它似乎刚从水里钻出来,羽毛是脱水的,见风就干,但脚爪上还带着水渍,在船板上渗开深色的印子。隹鸟头上的灰色绒毛质地绵密,海风吹过,绒毛被层层掀起,有的地方浸了水,一绺一绺粘连在一起,被风一吹,也丝丝散开了,多像我们头上翻滚的头发。它眯着眼,沉醉于这种惬意,侧过头来望着我们。船上渔民高兴万分,起航时有鸟落在船上,是难得的吉兆,预示着有一场罕见的收获。于是,船上忽然响起了那首古老的渔歌,歌声穿透海风,腔调高昂激越,字句却十分含糊急促,符合半岛的方言特点。十八年转眼就过去了,大段的歌词已经漫漶不清,我只记得那支歌的开头有这样几句:
“一呀嘛一只鸟,船头望着我,世上的好事情呀,都让我遇着。”
不知是谁带头唱起来的,接着整船人都跟着唱起来,古老的渔歌流传了不知多少代,每一个音节都印在人们心上,每一处转折也都出奇的一致,无需费力去记,就像船上的柴油机,一经启动就会自动运转。在嘈杂的渔歌中,隹鸟双腿一纵,越过船舷飞走了,它擎着锋利的翅膀,悄无声息地掠过泊在岸边的一只旧木船,在空中频频拍打翅膀,有了片刻的停留,继而在船后面隐蔽的位置着陆了。旧木船横在我们面前,看不清隹鸟的去向,我猜想它的趾爪定是在泥滩上陷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走去,这纤细的声响给我们送来了它全部的体重。我们的船转过海角继续前进,绕开了那只旧木船的遮挡,此时的隹鸟变成了一个黑点,它还在旧木船后面的滩涂上走来走去,对吵嚷的船队置之不理,它迈着小碎步,低头啄食,浅滩里的小鱼虾躲不过它的长喙,一条闪亮的小鱼横在它嘴里,急切中难以下咽,它昂起头,尖嘴指向蓝天,几个开合,小鱼落了进去。只见它一甩头,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船头上议论纷纷。有人说它钻进泥潭里捕食了,还有人说它从旧木船的裂缝钻进去了,那里有隹鸟的家宅,涌动着无数雏鸟的小小头颅……
我离开半岛以后的许多年,神出鬼没的隹鸟不断在我眼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它的存在,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刘墉,这个神秘的半岛人。这一天,乾隆皇帝心血来潮,想到半岛游玩一番,忽然在朝堂上问起半岛风物如何。刘墉闻言大吃一惊,暗忖皇帝到半岛必然闹得一方百姓不安,立即出班奏道:半岛盛产一种食人蚊,嘴长一尺,浑身黑毛,十分凶险,万万不可前往。他在朝堂上陈言如流,众臣瞠目,他心中显现出一只隹鸟,在海滩上悠闲漫步,这让他心里有了主张。朝堂上光线昏暗,刘墉和众臣似乎在船上,只有他一人善识水性,在风浪中泰然自若,满朝文武晕头转向,他的身后,隹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掀起的巨大气浪令皇帝和诸臣张大了嘴巴,脚下摇晃难以站立。皇帝稳稳心神,忽然想到刘墉能言善辩,唯恐有诈,所以要亲眼看看食人蚊,刘墉遂派人快马加鞭到半岛捉来一只隹鸟,装在铁笼里觐见。皇帝从未见过隹鸟,只见这灰鸟其貌不扬,尖嘴如刀,锁在笼子里,还不停用嘴敲击铁柱,叮当作响,果然凶悍异常。皇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挥挥袍袖:不去了。隹鸟还在叮叮当当敲击着铁笼,指头粗的铁柱上出现点点白光,夹杂着粗重的喉音,像猛兽发作之前的声音。皇帝急急退了殿,仓皇逃去,再也不敢踏进半岛。
刘墉这个神秘的半岛人,代表了云谲波诡的半岛式智慧。长久以来,他隐藏在历史典籍的角落里忽隐忽现,这些角落填满了碧绿的霉斑。如果有耐心抖落这些霉斑,会发现刘墉出现的场景往往是在清秋佳日,皇宫里的花园葳蕤生辉,万物繁荣滋长,上有飞鸟云集,草丛中有狐兔追逐,更有流水之声隐隐传来,种种妙处,不输造化之功。立体的皇宫在焦黄的纸页上站立起来,把持黄卷的手不堪重负。皇帝背手站在烟雾缭绕的大瀑布旁边,慢慢转回身来望着侍立的众臣。刘墉走上前与皇帝交谈,与长着三角眼的弄臣争论,言犹在耳。他在史书里交谈,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只是交谈而已,什么都不为,或许只为了留下这样一个交谈的场景给发黄的纸页,把上古时期的优雅留下来。我们难以看清他的表情,正如我们没有看清旧木船后面,那只隹鸟的最终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