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终于找来了绳子。
这半年多来,旧报纸堆积如山,尽管深藏在床底,却已从床头探出了头,床板也被报纸顶得凹凸不平。我把它们移出来,分成三个山头,分别捆绑。绳子拿到手上,叠成双股,手腕子一抖就是一个绳扣,这是越拽越紧的绳扣,用它来捆报纸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刚把报纸勒住,我却停了手。这双股的绳扣绞在一起,它狰狞的面目在这个下午被我看见,还会不会被别的什么人看见?
那个久远年代里的半岛,绳扣、网兜曾经是致命的武器,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它埋伏在每个人的背后,总会在你最悠闲的时候冷不丁冒出来。那些年,腰里掖着一团绳子,不亚于一把匕首。越勒越紧的绳扣带来长久的恐惧,它的最初的用途始终是含混不清,没有人真正明白,只有几个常年出远海的人会结这种绳扣,父亲也算一个,他是跟六爷学会的。父亲还不到十八岁就来到海上,跟在六爷的船上当学徒,整天在船头忙得团团转,六爷鱼鹰一样的眼睛光芒四射,不住地扫来扫去,在他密集的视线里,一粒灰尘也逃不脱。这天,他招手唤过父亲,从船板上揪起一截绳子,默不作声地做出了那个古老的绳扣,蓦地起了疾风,船舷上停着的几只水鸟怪叫几声,扎进海里不见了,它们单薄的躯体激起飞转的旋涡,随即被浪头覆盖了,四下里一片沉寂。六爷进舱了,父亲捧着绳扣仔细端详,它由两个环形叠加而成,每个环形的一侧都引出两条绳头,四条绳头分别往两边拽,两个环形的绳套就会收缩,而且是越拽越紧,变成令人窒息的死结。
父亲看了几遍,暗暗记在心里,可以后的几年里,六爷居然再也没有提起绳扣的事情,没有人知道绳扣的用途。父亲用它来捆网上的标杆,歇海时,标杆被箍在一起,胡乱扔在潮湿的舱里,老远望见它们蜷缩在一起,在夜里会有低低呻吟声从那里传出来。
有人说六爷年轻时做过海盗,父亲一想起海盗的事情,就不敢在六爷面前提绳扣了。兴许,那是勒人的绳扣。父亲拍着胸脯说。我和几个堂兄弟坐在炕沿上,鞋子齐刷刷地垂下来,听完了父亲的话,更是大气不敢出,几条扭曲的鞋带从脚面上滑下来,微微晃动着。父亲掀开炕席,拽出了绳子,来,我教给你们。他的手上下翻飞,手指扇起一阵风,居然把前额的头发吹起来。几个堂兄弟望着父亲的头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死死盯着他的手,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刚停下,我接过绳子把扣抖开,照着父亲的样子,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父亲忽地直起腰来,面色凝重。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水手,父亲说。我抓着那个绳扣,在手心里捏了又捏,直到捏成了线球。
天晚了,堂兄弟们都散去了,我还攥着一把绳子不放。母亲让我把窗帘拉上,一伸手,绳子脱手了,我趴在炕沿往下看,灯光照不到炕沿之下这片长条的地带,绳子的去向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清。黑灯瞎火的,明天白天再找吧。母亲劝我说。这一夜翻来覆去,想着绳扣,总也睡不踏实。好不容易挨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光大亮,可还是没有找到绳扣,炕沿下空空荡荡。这么多年,它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直到我码齐了一堆报纸,它才悄悄现身,原来它早已和我融为一体了,忘也忘不掉。我坐在地上看着手里的绳扣,像看着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回家探亲时路过六爷门前,漆黑的木门半掩着,我靠上去。六爷的头发快秃没了,紫色的肉球在白头发茬下面来回晃动。他手里拿着一条长绳子,窗台上摆着半干的鲅鱼,他拿起来,隔一段拴一个,拴了一长条。
六爷踩着长条凳子,颤巍巍地把它们挂在屋檐下,这些鲅鱼顿时隐入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六爷手上还拎着一匝结好的绳扣,像逮贼的架势,在屋檐下蹲着。我禁不住想,若干年后,当他走了,真正的绳扣再也不会有了,还有那些和绳扣有关的秘密,也都将会湮没在岑寂的院落里。